钻石婚的第三年,也是母亲生命的最后那一年,爸爸让我用照相机拍下了一张留影,并且坚持要以家里那四幅湘绣为背景,我问父亲原因,父亲说:“因为这湘绣是有故事的。
”我说:“我知道它们在文革里的经历啊。
”父亲说:“那是后一段,前一段的经历更是惊心动魄。
”啊?没想到这几幅湘绣还是个命运多舛的物件。
作为中国四大名绣的湘绣是以湖南长沙为中心,带有鲜明湘楚文化特色的湖南刺绣产品的总称,勤劳智慧的湖南人民在漫长的人类文明历史的发展过程中,精心创造出具有湘楚文化特色的民间工艺。
家里的这四幅湘绣堪称湘绣之中的上品,用一丝不苟、形象逼真、出神入化,古朴典雅来形容它一点也不为过。
四幅湘绣分别用四种鸟儿配上相应的花卉,与画面上题款、随型印章相得益彰,给观赏者以极大的享受。
第一幅是燕子和月季,题款是“喜春影风”,随型印章是“得意”。
第二幅是白头翁和牡丹花,题款是|“富贵白头”,随型印章是“大吉”。
第三幅是绶带鸟和梅花,题款是“绥我眉寿”,随型印是“以尔眉寿”。
第四幅是麻雀和菊花,题款是“雀跃金华”,随型印是“雀跃”。
画面中鸟儿都是连在一起的,暗喻着:形影不离、夫唱妇随、永结同心。
安徽商人被称为“徽商”,浙江商人被称为“浙商”,山西商人被称为“晋商”等等。
没有用省会简称命名的商人就是河南商人,却被称为“怀商”,那是因为明清时期古怀庆府的商人遍布全中国,他们主要经营的是怀山药、怀牛膝、怀地黄、怀山菊等名贵中药材和冶金行业,还有刘秀、雍正两位皇帝喝过的武陟油茶,再加上怀庆府人的精明与厚道,久而久之河南商人被统称为“怀商”就不难理解了。
古怀庆府已经成了一个概念,而它所辖的温县、孟县、济源,武陟、沁阳、博爱、修武、阳武八个县已经归焦作市,我就是武陟人的后代。
我爷爷二十年代初来徐州继承父辈的产业,开了一家铁货店,字号为“德生号”,就是那种“前店后坊”式的买卖,后面作坊里翻砂出的各个型号的铁锅拿到前面铺面销售,生意不大却很殷实。
父亲高中毕业后就接手了“德生号”的生意,更名为“德生长”。
爷爷因为身体原因回老家当起了“甩手掌柜”。
父亲靠着聪明和高中文化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由于经常到上海北京路去谈生意、进货,父亲时常是西装革履,被人称为“南马路小开”,可能是这个原因被当地富户张家最小的女儿看中,托人来说媒,那张小姐就是我母亲。
为了表示祝贺,爷爷把老家旧宅里悬挂多年的四幅湘绣,拿来给父亲布置新房,于是便有了这湘绣的坎坷之旅。
民国时期,徐州有“穷北关,富南关,有钱都住户部山”的说法,“德生长”就跻身南关,那时候办喜事时尚请政界、商界、军界的头面人物做证婚人,以示事主的体面。
当时,父亲请到的是徐州警备区司令张子阳。
婚礼过后,张子阳参观新房时盯上了那四幅湘绣,他一边嘴里不断说:“好东西!好东西!”一边意味深长的盯着父亲。
精明的父亲很快就在张司令眼睛里读出了“巧取豪夺”四个字。
按照“攀高结贵”的道理本应该一溜小跑把湘绣送到张司令府上请人家笑纳,可是父亲又不敢把祖上传承的东西随随便便送人,二十三岁的父亲陷入了两难之中。
跟随“德生号”多年的老账房先生看出了父亲的惆怅,给父亲出了主意:先把湘绣藏起来,然后到处散布河南老家还要举办一次婚礼,老掌柜把湘绣带回老家布置新房了。
后来听说张司令没有得逞,悻悻的说:“怀庆府人真刁!”父亲说,幸亏次年(一九四八年)徐州解放了,国民党的警备司令部不复存在,否则全家人会一直生活在忐忑之中。
这四幅湘绣一直悬挂到一九六六年,等待它的竟是第二次厄运——“破四旧”。
一九六六年的下半年一股“破四旧”狂风席卷中国大地,徐州这个古老的城市当然不能幸免,那些带着红袖章的人拆倒了始建于明朝的奎山塔,拉倒了云龙山上的几十座石牌坊,砸碎了黄河故道边的鎭河铁牛,推翻了古道衙门的影壁墙,铲平了苏东坡光顾过的燕子楼,挖掘了潘琰烈士的祖坟……他们还声称:“荡涤了旧世界的污泥浊水”,以至于有着五千年历史的大彭国没有几个像样的原始古迹。
也不知道谁赋予那些红袖章的权利,破坏完了徐州的古迹,他们的目光又转向了大门大户的老家庭。
八月十八日,一群带着红袖章的人无厘头的闯进我家,捅掉老房子屋脊上的瑞兽,砸碎了半人高的瓷花瓶,撕毁墙上的老字画,临走还带走了一些金银细软、古籍书本包括那四幅湘绣,声称封存在街道办事处。
一直到了“文革”结束,街道办事处才通知家里去领取“破四旧”的物品,那些金银细软早已不知去向,剩下的只有几本线装书和四幅湘绣,因为政协委员和人民代表的身份,父亲也没有去较真儿,他知道那是徒劳的。
装裱湘绣的红木镜框已经七零八落,父亲找人用普通木料打了镜框,重新装裱起来。
如今,我望着饱经风霜带有水渍的那四幅湘绣,祈祷着它们再也不要遭受任何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