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人家老汪！”妻子刘芹小声说，朝对面努努嘴。
这时便听得对面滋啦一声，不知老汪又把什么菜倒入了滚烫的油锅。
老钟笑了笑，不抬头，不搭腔，大口喝白米粥，啃馒头。
女儿先吃完，此刻应该到学校了。
妻子是在夸老汪能干，讲究，他懂。
不用看，也晓得老汪在厨房里满头大汗地忙活，然后荤的素的、红的绿的，一盘一盘往外端。
老钟还知道，弄不好老汪一大早就去菜场杀好了鸡，散养的那种，当当当剁了用微火炖上，午餐即可享用美味的鸡汤。
而这一切，恰恰是老钟的弱项。
老钟和老汪在同一间办公室，上班面对面，下班门对门，两家的阳台兼餐厅也是正对着，充其量间隔两米，这就容易形成对比。
论热爱家务劳动，老钟自然比不过老汪，他人笨，进厨房会产生副作用。
妻子常这样夸他：我家钟老师能干噢，吃完饭还晓得收碗！老钟热爱看书和写作，这一点老汪没法比，按理该轮到对门的主妇说“看人家老钟！”问题是看书能看饱肚子么？写作能写出一桌子荤的素的？这些话，刘芹是不会说的，但可以从她的表情看出来。
妻子的不满很含蓄，最多就是“看人家老汪”。
“碧玉，吃饭啦——！老汪在喊，嗓音洪亮。
碧玉是汪妻，姓李，人漂亮，多病，说话细声细气。
儿子长得像妈，初中生，不用喊，已经上学去了。
“碧玉——！”通常要喊二到三次，李碧玉才“弱不禁风”地走过来就餐。
小户型，从客厅到餐厅就那么几步，汪夫人已经是在跋涉了。
喊吃饭这一点，汪家恰恰和钟家相反，一个男喊女，一个女喊男。
老汪“贤惠”，从不抱怨妻子，上了班却会一脸羡慕地对老钟说：还是你老兄福气好哇！这就相当于背着老婆在说“看人家刘芹”了。
老钟笑笑：汪兄能干，能者多劳。
我全靠笨得好。
笨人有笨福罢了。
2 年复一年，就没有谁看过人家老钟。
“看人家老汪，自己做煤油炉了！”“看人家老汪，才打的沙发！”“看人家老汪，换组合家具了！”---一直“看”到90年代初老汪下海。
这回妻子没说“看人家老汪”，因为她不知道海里的水是深是浅、是祸是福。
据老汪说，他与朋友合伙开了家装修公司，一年挣个十万八万不成问题。
这就很吓人了——当时月薪才100多块，万元户须令人仰望，而眼前很快就会耸立起一个连万元户都得仰望的老汪。
老汪很忙，在老钟家小坐片刻便告辞，人走后满屋都是“十万八万”的回声。
此后的早晨，便再也看不见老汪滋啦滋啦地炒菜，但见得一向弱不禁风的李碧玉精神抖擞地进入厨房，准备好简单的早餐，然后冲卧室喊：”汪建国，吃啦。
”喊半天，老汪才打着响亮的喷嚏从卧室出来。
老汪开始晚出晚归。
归时多半浑身酒气，偏偏倒倒；有时一路高歌“你挑着担，我牵着马”，有时深情款款地唱：“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
”然而终于有一天深夜，李碧玉暴发了，堵在门口尖叫：“你还晓得回来？你还想得起有个家！——谈业务？唱素歌？唱你妈的素歌！说，口红是哪来的？哪来的？哪来的？”又听见老汪在求饶，一再要对方小声点。
又过了半年，老汪来串门，俨然已是一副大老板的模样，浑身上下名牌，最显眼的是脖子上粗大的金项链，戴了金戒指的大手，摸出来半包皱巴巴的软中华。
他赚了钱，又弄了个建筑公司。
“怎么样，一起发财？”这是打算与老钟有福同享了。
没等老钟开口，妻子便在一旁婉拒了。
原因很简单，隔三岔五，对门就会传来老汪财大气粗的咆哮以及李姐含辛茹苦的低泣。
有时，老钟会在咆哮声中冲妻子眨眼，小声嘀咕：“看人家老汪！” 3 一晃就是20年。
老钟熬成了钟作家，偶尔能发表一小篇文章的那种。
钟作家搬了家，夫妻二人均已退休。
退休后老钟仍爱看书写作，只是更加业余，每天不超过三小时。
难得有文章见报，老伴便会夸张地说：“天啦，好大一块豆腐！”老钟最大的变化是忽然不笨了，厨房成了他经常出没的地方。
写作之余，弄一堆菜谱成天琢磨，餐桌上每天都在变花样儿，每一道菜，据说都可以活活香死个人。
至于逢年过节、远客上门，钟大厨便要大显身手，折腾出五颜六色满满一桌，而老伴刘芹无非是帮忙摘个菜剥个蒜而已。
这时候的老钟，表现得非常谦虚，非常谨慎，非常低调，甚至非常不好意思：“这个，就是个简单劳动。
真的很简单。
比起写——那个，脑力劳动来，实在是太简单了。
不值一提，完全不值一提。
”而刘芹，已经很少提到老汪了。
搬家那年，老汪早已正式辞职，在“海”里混得风生水起。
后来听说他包养了二奶，随后又离了婚。
再后来又听说他包工程亏了，二奶卷款离去。
上个月路过临江苑小区时见到了老汪，仍然高大健壮，穿一身灰色制服，雄赳赳立在门口。
一问，是保安，而且是保安部经理。
老汪说，他最初下海，是李碧玉怂恿的。
又说，他想复婚，李碧玉不同意。
还说，还是老钟福气好，家有贤妻，女儿争气。
握了手道别，走出去好远了，回头看，正对上老汪的视线。
老汪好像泄了气，刚刚还显得高大健壮的他，竟有些佝偻。
刘芹忽然笑了，挽紧了老钟，道：“猜，我想起了什么？”老钟：“对门。
阳台。
”“怎么猜到的？”“还用猜么。
有的人，一天到黑就晓得念：看人家老汪。
”刘芹狠狠挖了老钟一眼，不说话，把对方挽得更紧了。
*作者简介：魏治祥，1953年出生于成都金堂，资深媒体人。
曾在《四川文学》，《青年作家》，《山花》，《文学青年》等期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