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房子 经常想念老家的房子。
房子共有两栋,称为“北屋”和“南厅”。
“北屋”共三间,白墙黑瓦,“南厅”有四间,黑草苫顶,房顶凹洼不平。
“北屋”地处村子的最北头,站在后窗前,能看见北面山头的一个苹果园,以及山下的一口古井。
那井,井口圆圆,井壁深深,石块上布满了青苔。
井水中常年生长着一条白色的鳝鱼,足有成年人的胳膊粗。
我曾亲眼见过它,那是一个暴雨连天的夏日,井水暴涨,混浊的水面几乎就要升到井口了。
中午,我挑着两个空桶,前来打水。
井台上静悄悄的,我俯视着浑黄的井水,有点踌躇,这水,不太洁净,打还是不打呢?就在这时,我看见一条粗粗的蛇一般的白鱼浮出水面,大概是想出水喘口气吧,但是一看见我,它吓坏了,急忙把头往水下一扎,想潜回井里,于是我看见一段浑圆的鱼身在水面上划了一道白亮的弧形,倏忽不见,只剩一圈浅浅的漩涡油亮地转动着。
当时我既惊悚又兴奋。
据村里的老人们说,那条白鳝,年级很大,足有一两百岁呢,它生活在井底下,担负着钻泉眼的重任,为旺盛井水做贡献。
因为“北屋”邻近古井,每天早晨,惊醒我家的人总是前来挑水的村里人,水桶放在井台上,会传来铁与石相碰时的空旷声,水桶被井绳放到井下,会传来“呼通,呼通”的蹾桶声,桶灌满水,随即便是往上拔水的喘息声。
如果是两个人同时来打水,会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和爽朗的笑声,以及偶尔的咳嗽声,甚至连水桶在扁担上压出的“吱嘎吱嘎”声也能听见。
这些声响在寂静的早晨显得颇有生机,如同朝日在东方升起,也像雄鸡在天亮时的长啼。
我们是听着这些声响而起床、穿衣、扫地、做饭的。
当炊烟在每家的屋顶上缭绕飘起时,整个村子便完全醒来了,牛在哞哞叫,狗在汪汪吠,鹅呀鸭呀排着长队嘎嘎呱呱地吵着,跑出各户,奔向村里村外的各个水湾,打扑腾去了。
而瞭望四外的山上,有些梯田已经开始走动着耕牛了,扶犁者腰是躬着的,头上扣着斗笠,手中的鞭子脆响地甩着,落在牛身上却是轻轻的,轻轻的,如其说是打牛,不如说娱牛,为它的劳作增添点鼓劲的音乐伴奏。
“北屋”见到的光景多,听到的声响多,但是到了冬天,就不适宜居住了,因为北面无遮无挡,寒风透壁入户,满家闯荡,颇呈肆虐的凶相。
于是,小妹冻得大哭,父亲也感冒了,地瓜窖里的地瓜,冻得发软变臭。
只能搬家啦,搬到哪儿去?搬到“南厅”去呀! “南厅”虽然是一栋难看的老旧的草房,但是因为有“北屋”的有效遮挡,住在里面格外暖和。
最可贵的是,“南厅”的院子很大,土质肥沃得出奇,父亲曾在那里栽下了梧桐苗,不到两年工夫,那些透明的嫩苗便神话般地长成了一棵棵合抱粗的大树。
父亲把树伐了,请来木匠,做成箱子、大柜,卖到集市上,硬是卖了三百多块钱呐!七十年代初的三百元,比现在的三万元还要沉哪!“南厅”还有个好处,在南院的猪圈里养猪,从来不害病,长得泼欢,一年就能赶出一头膘肥体壮的成年猪,卖到公社食品站,哪头都能卖一百多元。
猪最爱吃马齿菜了,你说神奇不?每年夏天,南院的东墙根下,便会长出一大片的肥绿的马齿菜,好像是专门为养猪准备的。
“北屋”给了我们好风景,“南厅”给了我们好生活。
我们兄妹仨,就这么在“北屋”、“南厅”的轮回居住中,一年年地长大了,个个都很健壮。
1996年春天,我们全家搬到了烟台。
两栋老屋空闲了。
它俩的心里肯定倍觉惆怅和凄凉。
最先把痛苦的心情表露出来的是“南厅”,1997年春天,也就是我们搬出的一年后,它突然塌了! “北屋”至今还在。
但是房子显得矮小了,进了屋子觉得是那么暗,那么狭小,天棚低低的,结满了蛛网。
两个院子,荒草长得比人还高。
“北屋”衰老了。
因为孤苦和思念,它的衰老在加速。
屋子北面那口古井,早已废弃不用。
如今的村里人,家家用上了清甜的自来水。
井下的白鳝,也不知游往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