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只这么一点绿,它点燃了不知多少远行人生的希望。
这是茫茫沙海中的唯一坐标,这里就称为“一苗树壕”。
没有在沙漠里生活过的人,不知道绿色就是生命的火种。
世界排行第九的库布其大沙漠浩瀚无垠。
沙漠中的达拉特旗(县)如海中一叶,官井村就是这叶上的一痕。
但只这一痕,就有一百六十一平方公里。
四十年前这里曾是飞沙走石一片混沌。
村民住房一律门朝里开,如果向外,早晨起来沙拥半门高,你根本推不开门,人将被堵在屋子里。
村里所有院子都没有院墙,如有墙,一夜狂风满院沙,墙有多高沙有多深。
苏东坡形容月光下的院子,竹柏交影,如积水空明。
而风沙过后的院子,沙与墙平,月照明沙静无声。
我曾有在沙漠边生活的经历,风起时帽檐朝后戴,走路要倒行。
就是进了村也分不清房子、行人。
过去像达旗这样的地方,不用说庄稼难有收成,风沙起时,人们赶车出门,就如船在海里遇到台风,车仰马翻,淹没沙海。
平时小孩子出门玩耍,也有被风卷沙埋而失踪的。
人在这样的地方怎么生存?乡民渐渐逃亡殆尽。
村里有个汉子名高林树,一个名字中有三个木,也该他命中有树。
全家人实在过不下去了,就逃到三十里开外一处低沙壕处。
一次赶车外出他向人家要了棵柳树苗,就势插在沙窝子里。
借着低处一点水汽,这树竟奇迹般地成活了。
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柳树长到一房高。
外来的人站在沙丘上,手搭凉棚四处一望,直到天边也就只能看到这么一点绿,别看只这么一点绿,它点燃了不知多少远行人生的希望。
能在这树荫下、沙壕里,喝口水,喘喘气,比空中加油还宝贵。
这是茫茫沙海中的唯一坐标,这里就称为“一苗树壕”。
时间一长这个地名就传开了。
民间口语真是传神,不说“一棵”而说“一苗”,那风中弱柳就如一苗小草,在无边沙海中无助地挣扎。
但这苗绿色的生命启发了高老汉,他想有一就有十,就有百,栽树成瘾,几近发狂。
凡外出碰到合适的树苗,不管是买、是要,总要弄一点回来。
平时低头走路捡树籽,雨后到低洼处寻树苗。
功夫不负有心人,渐渐这条老沙壕染上一层新绿。
有树就有草,草下的土也有了点潮气。
1990年,当地人永远记住了这个年份。
高林树在树荫下试种了一片籽麻,当年卖油料竟得了一万两千元。
那年头,国家兴起改革,允许有人先富,一个万元户在城里也是让人眼热心跳,更不用说在寸草不生的沙窝子里淘出这么大一个宝。
远近的村民纷纷效仿,进壕栽树,种树种草种庄稼。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过去快三十年。
三十年后是什么样子呢?2018年8月底,塞上暑气初消,秋风乍起,我有缘来造访这个远近闻名的一苗树壕官井村。
高老汉已八十多岁,不再见客。
村主任和老人的二儿子领我登上全村最高处,天高云淡,浩浩乎绿盖四野。
一物降一物,原来这沙子也有能制服它的宝贝。
杨、榆、柳等高大乔木如巨人托天,而柠条、沙柳、花棒、苜蓿等灌草则铺开一张硕大的地毯。
正是羊柴、柠条的开花季节,那红白相间的小花朵,就如小姑娘身上的碎花衣裳。
羊最爱吃的沙打旺草,挺着一条圆滚滚的绛紫色花棒,如孩子的小手举着一大块巧克力。
黄沙早已被逼到遥远的天边,成了绿洲上一条金色项链。
这时一丝风也没有,天地静得出奇。
黑黝黝的玉米地密不透风,十里、八里地绵延开去,浓得化不开。
眼前这一百六十平方公里的土地早已不是一苗树、一点绿了。
村主任自豪地说,这一带壕里产的沙柳苗抗旱、抗虫,成活率高,全国凡有沙漠的地方都用我们的苗。
我们现在是拿“万”字来说话——现有沙柳苗基地七点六万亩,林地十六点六万亩,还有一万亩甘草、一万亩土豆、一万亩苜蓿、一万头奶牛……全村已人均收入两万元。
我听着他不停地“万”着,笑道:“你现在已算不清,有多少万个‘一苗树’了。
”他又指着远处的沙丘说,生态平衡,这沙漠也不敢全治完,留一点在那里可以储存水分,发展旅游,也好让下一代知道过去这里曾是什么样子。
我问高老汉的儿子,你爹当年栽的那“一苗树”呢?他说,早已长到两抱粗,那年我哥结婚,砍倒做了家具。
我说那是个标志,砍了多可惜。
他说,要是知道现在有这么多人来参观,肯定不会砍。
不过事后又补栽了一棵。
我就急切地跟他去看,这是一棵榆树,也快有两抱粗,枝叶如盖,浓荫覆地。
榆树是个好树种,木硬枝柔,抗风耐旱,特别是到春天时榆钱满树,风吹四方,落地生根,子子孙孙繁衍不息。
我说,这树上一定要挂个牌子:一苗树。
让人们不要忘记当年那百里沙海中一点绿。
世界第九大沙漠的变绿,原来是从这一苗树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