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亦岸到家时,餐厅墙上的三联壁画式挂钟的指针正好指向十一点。
他在门口米白色的鞋柜旁换了拖鞋,然后朝主卧望了望,门关着,他思忖着唐思应该睡下了。
这个位于二十八楼的房子,实际使用面积只有九十二平米,是去年张罗着与唐思结婚而仓促买下的。
幸好是精装现房,免去了装修、等待之苦。
原来一百五十平的大宅,离婚时他主动让给了前妻秦淑仪,除了心中有愧外,更多的是顾及十二岁女儿的生存需要。
他们没惊动法庭,只私下去民政局换了证,江亦岸便识趣地收拾包裹离开了那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文化人都好面子。
秦淑仪只提出要女儿,江亦岸没有理由拒绝,他明白这也是最佳的选择——虽然免不了要做“拖油瓶”,但跟着母亲总好过跟着父亲,继父再不济也得听老婆,而继母则难说了,而且秦淑仪现在的条件也完全有能力照顾女儿。
与唐思的交集实在不在江亦岸的计划之内。
江亦岸自硕士毕业后,便在本市那所唯一的省属高校里任教,五年时间便从讲师升上了正教授。
这火箭般的上升速度除了他自身的进取因素外,据说与他校长女婿的身份也脱不了干系。
他本人虽对这种传闻深恶痛觉,但也无济于事——管不了他人的嘴。
天长日久,他的内心不觉也郁积了一股吃妻饭的气短感觉。
只有在课后,面对簇拥着的靓丽女学生时,江亦岸心里的那点骄傲和窃喜才会悄悄升起。
教文学,就这点好处——女学生多。
习文出身的人,对于风花雪月多少有着些许向往,但江亦岸深知那毕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水月镜花,自己的现实只是三尺讲台上的谈笑风生与如沐春风的欣然自得。
他向来都是清醒的。
所以,如果不是唐思主动打电话给他,江亦岸根本没在意自己还有个学生叫“唐思”。
虽然他偶尔也在课堂上对着点名簿喊名字点到,但纯粹是为了吓唬那些逃课的孩子,他根本没记住一个名字。
那一年,江亦岸被抽中辅导新一届的毕业生论文,他负责的课题是“论张爱玲的美丽与哀愁”。
拿到课题时,他有点懵,因为没读过几本张爱玲的书——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涯接触更多是矛盾、巴金与老舍,港台文学是近些年才进入大陆市场的,而彼时的他早已没了心性去读那些甜腻或尖刻的异域文字。
唐思打电话给江亦岸时,他正系着围裙站在灶前炒着蕃茄炒蛋。
鸡蛋已事先煎好放在了一旁印着灰色玫瑰花图案的白瓷碗里,他准备待锅里的蕃茄炒好后再将鸡蛋加进去炒匀。
蕃茄刚洗,水未及沥干,锅里“噼哩啪啦”炸作一团。
秦淑仪出差了,一个大型展会,终得她这个市场部经理去现场拍板。
女儿优优被送去了外婆家,正好过寒假。
手机在餐桌上,“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的音乐响了几遍,江亦岸才听到。
他关掉了燃气灶旋扭,将油油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方去拿了手机。
“您好!”他用拇、食二指捏了电话说道,手上的油还没擦净,唯恐沾在手机上。
“江教授您好!”甜甜的年轻的女孩子的声音。
“你好!哪位?”他听出她喊“教授”,猜测应该是他的学生。
“我是唐思,江教授,”电话里说,似乎担心他记不起来,又补充道,“00级汉语言3班的。
”“哦,唐思你好!”他隐约记起自己这次辅导的毕业论文中是有个叫“唐思”的学生,几天前讨论开题报告时在办公室见过一次,隐隐记得中等个子,其他再无印象了。
“江教授您有空吗?我想向您请教一些论文的细节问题。
”甜甜的嗓音怯怯地问道。
“哦,现在吗?”江亦岸朝厨房的方向望了望。
“嗯!您方便吗?”电话里多了一分小心。
“……要不这样吧,你来我家。
”江亦岸思索了一下回道,只想早点结束这个电话。
女孩欣然答应。
他告知她地址后,方挂断电话去重启了灶火。
不多时,门铃声便响起了,江亦岸刚去楼下一家新开的熟食店买了些冷菜回来。
这片住宅区最大的好处便是离学校近,上下班不必遭遇堵车。
当然,最大的弊端也是离学校近——远离商圈,去一次万达得一小时。
不过,这六折的教工优惠价到底还是比直接从开发商手里买要实惠许多,据说现在三期的售价都已涨到了一万二一平。
江亦岸问唐思是否吃过午饭,唐思倒也落落大方,说没吃,于是二人对面对坐着一起吃了午饭。
饭后,唐思抢着洗了锅碗。
一切事毕,方谈及论文。
一来二往,唐思便与江亦岸熟了起来,不再怯生生地喊“江教授”,改了口称“师傅”,亲近中带着一丝调皮和嗲气。
贯通文字的江亦岸自然明白这个中奥妙,也不点破,只微笑应承。
偶尔唐思还会发一两条无伤大雅的笑话至江亦岸的手机里,江亦岸也不回,教授的架子还是要端着的,平静得如同端枪的猎人,只等那猎物撞上枪口。
一日,唐思又来到江亦岸家,这次是唐思提出的。
江亦岸下午没课,正在家午睡。
唐思到时,江亦岸打了个哈欠,有点意犹未尽。
“打扰师傅睡觉啦?”唐思笑着问,双手并垂在身前拎着一只方方正正的硕大的米色手提包。
“嗯,没事,”江亦岸抵着眼镜揉了揉眼睛,复又打了个哈欠,“明天要截稿了吧?”“嗯。
要不……您再睡一会儿?我等您!”唐思眨巴着眼睛,不算大的眼睛里亮闪闪的什么东西在跳动。
“唔……那行……要不你先看会儿电视吧!我再眯一会儿。
”江亦岸不再虚推,给她开了电视,便又进了卧室。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亦岸被一阵“嘻嘻”的笑声扰醒。
睁开眼,半天才聚焦,看清了那张离他近一尺的粉嫩的脸。
柔顺的长发从脖子两旁垂下,参差的发梢正触及他搁在胸前的手背。
因为笑得身体微颤,发梢在那手背上轻轻地挠着。
“喊了您几遍了!”唐思笑道,语气中满是饴糖。
那口中微热的气息也吹在他脸上,一缕淡淡的栀子花香。
江亦岸顿时迷离起来,一股血涌了上来,一把拉近眼前那张脸。
唐思并不抗拒,只是住了笑,眼神开始恍惚,如蒙上了一层雾。
“闭上眼睛。
”也许是没睡醒,他原本就暗沉的嗓音愈显低沉,几近自语。
接下来的事似乎扬帆顺流而下,没有一点磕绊。
江亦岸甚至没忘从床头柜抽屉内掏出一枚“杜蕾丝”戴上。
“你爱我吗?”事毕,唐思用指尖抚摸着江亦岸的眉心,脸色恬静。
“嗯。
”江亦岸还沉浸在那云雨之颠,半天才回过神来,有点尴尬,将一只臂伸入她的脖颈下,拉近了那一丝不挂的身躯。
送走了唐思,江亦岸仔细检查了床单,并无红迹,顿时如释重负,继而又有一丝失落。
秦淑仪是在一个月后提出的离婚,正值他们结婚纪念日。
江亦岸愠怒了,问原因。
秦淑仪从床头柜掏出一盒“杜蕾丝”,扔在他面前:“原来九个,现在八个!”薄薄的真丝吊带裙在努力克制的愤怒中微微晃动着,隐隐显出微凸的小腹。
江亦岸彻底傻眼了,他完全将那档子事忘在了脑后,唐思自毕业答辩后便没再与他联系。
只在拍毕业照时,见过她一面,她穿着宽大的学士袍,恰好站在他身后。
照完,他转身正撞上她的视线,她没有一丝笑容,也未与他说话,转身便离开了。
他紧张的神经才顿时松懈了下来,却又有点落寞——他曾担心的那根蔓藤出乎意料地未缠上他。
秦淑仪从小便有洁癖,也不知洁癖是否影响性观念,秦淑仪有点性冷淡,除了结婚纪念日、两人生日、情人节等特殊日子以外,几乎鲜少与江亦岸行周公之礼。
难得一次的亲近,她也总是一副视死如归任人宰割的壮烈表情。
久而久之,江亦岸也就意兴索然了。
于是,一盒10只装的“杜蕾丝”经常要用一年,甚至更长时间。
床头柜里那一盒是他生日那天她买的,用了一只,她清楚地记得。
江亦岸无从辩解。
他了解秦淑仪的精神洁癖,深知回天无力,于是,平静地离了婚。
似乎水到渠成,又似乎一切都在冥冥安排之中,唐思又与江亦岸恢复了联系。
他得知她已在一家小报供职,于是公开了二人的关系。
半年后,两人买下了汉廷苑那二十八层之颠的三居室,算是有了个固定的居所。
唐思发挥了年轻小妻子的一切特长:清新淡雅的墙纸、精巧别致的小摆饰、舒心闲适的飘窗,愣是把一个不大的家布置得温馨异常。
有时,看着唐思对自己撅嘴撒娇,江亦岸不禁在心中感叹,自己人到中年居然还能有这般际遇,感叹中更多的成分是自豪。
于是不禁柔情起来,几番逗弄,亦妻亦女,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今天碰到刘子君,倒也没有出乎江亦岸的意料——毕业二十周年了,她应该会到。
四十岁的人多数已经开始怀旧了。
不过,她眼中的落寞是他没有想到的。
他结婚后,听说她与于文走到了一起,但看那天的情形,二人俨然已是陌路,但于文似乎还没放下。
要说江亦岸已经忘了十六年前那个吻,那是不可能的。
江亦岸不是没有喜欢过子君,而是一直惴惴于心不敢表露。
她的容貌并无惊艳之美,但那股傲视万物的淡然气质却浑若天成。
她的嘴角总是微微上扬着,似笑非笑,即不热情迎合,也不孤傲拒绝。
面对这样一个临水照花人,江亦岸是自卑的,同时也是务实的,他担心偷鸡不成蚀把米,别恋人成不了连友谊也砸掉。
直到十六年前的那个晚上,子君向他表明了心迹,他才如吃了童话中的膨大剂一般,从一枚弱小身躯内脱壳而出,摇摇晃晃长到了九霄云外,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盘古。
盘古俯视着眼前的女人,悔之不迭,但明白自己已然错过。
悔恨情迷之下,他吻了她,也算了却了心中暗藏多年的夙愿。
此后,工作、结婚、生子、评职称、买房、离婚、买房、再婚,没有一刻停歇,“刘子君”这个名字也渐渐隐退到了他的脑后。
直到今天,他再一次看到她,犹如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心,击起了层层涟漪。
她还是那般恬静、淡然,但淡然中多了几分沧桑。
他承认他见到她的那一瞬,心倏地刺疼了一下。
在他要离开,她又喊住他时,他从她的眼底看到了极力压抑的伤痛,但他清晰地感觉到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道天埑,无从跨越,唯能遥遥想望。
他趿着拖鞋,轻轻打开了卧室门。
唐思睡着了,怀里抱着他的枕头,孩子气般地嘟着嘴,柔顺的长发在淡粉的枕上散开着,犹如一只开屏的孔雀,瑰丽非凡。
他笑了,在她额角印上一吻,唐思包裹在薄蚕丝被中的身子动了动,吐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嗯……怎么才回来……”第二天,江亦岸没准备讲课,只带了一套濮存昕版的话剧《雷雨》光碟。
看到教授手中拿的碟,台下一片欢呼雀跃,完全不管光碟是什么内容,反正只要不上课就好。
其实,江亦岸的课还是挺受学生欢迎的,这从到班人数就能看出来——总是济济一堂座无虚席。
这一贯的盛况除了与江亦岸风趣诙谐的授课风格有关,大概也与这位教授玉树临风般的堂堂仪表是分不开的。
谁让中文系女生多呢?不管是女生还是女人,当她们面对一个外表夺目的异性时,她们对这个异性本身的兴趣就会远远超过与这位异性相关的其他事物,更何况是一个内外兼修的异性!但再美好的东西,看久了终归是要腻的,况且再生动的课堂也是枯燥的,所以这帮久居牢笼的年轻人在看到教授没带课本却带了一套光碟走上讲台时,自然是喜不胜收的。
而看碟对于江亦岸来说,其实是个无奈的脱身之举——因为前一天忙于聚会,晚上到家根本静不下心来准备第二天的课程,满脑子全是刘子君那落寞的眼神。
于是,第二天只能施以“金蝉脱壳”之计了。
不过好在前天恰好讲过曹禺,也算贴合课程进度。
江亦岸没有想到这帮满嘴网络语言的90后女生能如此安静地看完那80年代的作品,120分钟的剧本占据了课间休息时间才得以看完。
待他收起光碟时,才发现教室外的走廊里早已挤满了等待上课的学生。
中文系在这所学校的地位比较尴尬,学校分配的大教室只有三间,导致使用率非常之高,于是教师们也约定俗成从不拖课。
江亦岸对着门外的人群微笑了一下,算是致了歉。
江亦岸回到办公室,在一张砖红色贴皮写字桌前坐下。
桌面的贴皮已掉落几块,露出米白色的底板,如同夏日梧桐树斑驳的枝杆。
与其说这是办公室,不如说是教工课间休息室,因为大学不似中小学,教师们上完课便可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不用坐在办公室里等下班,所以只有有课的教师才会坐在这里。
因而这间足有四十平的办公室里只摆了三张写字桌,更显出那四十平的空旷来。
其实,就连有无桌子都无所谓,只需有几张椅子可供坐着喝杯茶、抽支烟便足够了。
才十点,还不到午饭时间,江亦岸决定在食堂吃。
平常他只要下午没课,多数是回家自己做饭,因为吃不惯食堂的大锅菜。
共用的办公桌面上空空如也,他百无聊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打开QQ,一条消息在跳着,点开,是一条邀请请求,邀请他加入一个群,群名是“岁月如梭”。
点进去,他才想起那天的聚会临近结束时,俊说这次要建一个群,方便大家联系,于是大家都留了各自的QQ号。
21世纪了,没有QQ的大概只有外星人了。
江亦岸查看了通讯录,已有二十七人,多数人已将网名改成了真名。
刘子君也位列其中,不过头像是灰着的,一只灰白的企鹅。
群里并无人聊天,沉寂着。
他看了几则新闻,便捏着那套碟走出了办公室。
又过了几日,一天晚上,忽见那灰白的企鹅头像成了鲜艳的彩色,江亦岸胸腔内狂跳起来。
犹豫半天想不到说什么,同时又担心那头像灰下去,于是匆匆点了个抿嘴的笑脸图就发送了出去。
大约几分钟,那企鹅闪动了起来,点开,同样的笑脸,抿着嘴,一如她一贯的笑颜。
“在忙?”他终于觉得自己的思绪流动起来了,如同冰释后的水面。
“没有。
随便看看。
”她回。
“过得怎样?上次聚会,也没来得及问。
”他缓缓敲出一行字。
“还好。
”她回。
“那就好。
”他又觉语塞。
“你呢?”半天,她回了一句,大约觉得只回不问有失礼貌。
“呵呵。
也还好,没啥追求了。
”他回道,并在句末附了个咧嘴大笑的表情。
“听说新娶娇妻了?”跳出来一个问句,句尾跟了个眨眼的调皮笑脸。
“呵呵”他顿时不知如何回复了,有点尴尬,隐隐有种理亏的怯弱感。
其实,他想问问她的婚姻情况,又怕触到她痛处,更怕她不愿回答而尴尬。
却不料话锋被她占了先机。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离婚?”发过来一行字。
他有点手足无措,没想到她如此直接,倒教他错愕不已。
“其实夫妻不过是搭档,无法合作了,分手便是最明智的选择。
”他想安慰她。
“因为不想拖累他。
”她似乎并不想接他安慰的话茬。
“?何出此言”他也听到过一些关于她的传闻,似乎是于文对不起,听她的意思又似乎与传言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有点惊讶。
“他出轨于肉体,我背叛在精神。
他只刺我肌肤,而我伤他骨髓。
”她回道,云淡风清的语调。
“是人都会犯错。
”他不知如何应对。
“有些错是命中注定。
”她回。
他想起那日她敬他酒时的眼神,哪里被针刺了一下,却不知是哪里。
有点兴奋,又有点惶恐。
如新房中面对红盖头,不知盖头下何等容貌,于是想揭又不敢揭,兴奋中带着惶恐,希望中带着担忧。
煎熬中,他斟酌着措辞,如面对一只从洞口探出脑袋的小兽,他担心自己不经意的哪个小动作便吓跑了对方。
他想等小兽放下心来,自己再慢慢靠近,再伸手抚摸它的脑袋,最后将它一把擒住……“老公!”卧室里传来唐思嗲嗲的嗓音,软得发酥的感觉。
“嗯?”他头也不回地回道,依旧盯着她那行字,蓄势待发般紧张。
她似乎早已窥透他的“战术”,不再发话,僵持着,似乎谁先接话便成俘虏。
“睡觉啦!”依旧酥软甜腻的呼唤。
“……哦......来了!”他想象得出唐思早已换上黑色蕾丝睡裙,如蛇一般蜿蜒匍匐在淡紫色床单上。
屏幕上始终没动静,他退了QQ,合上了电脑。
第二天,江亦岸打开QQ,企鹅头像跳动着,点开,是四个字:“好好生活”。
显示时间是21:46,他下线后五分钟。
他回了个笑脸,依旧抿嘴微笑的图片。
她的头像依旧灰着。
(完)2014-11-919: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