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人大代表、全国工商联副主席、通威集团董事局主席刘汉元(魏小胖/图)2023年5月19日早上8点,刘汉元准时走进办公室,身着灰色西装和深色长裤,步态迅捷。
上次见面是在两年前,同样在这间位于成都的通威总部的办公室。
两年间,光伏行业风起云涌。
2022年,光伏行业热度空前,吸引众多资本跨界投资,行业上下游开启新一轮扩产热潮,硅料价格创下近年新高。
财报数据显示,通威在2022年全年实现营收1424.23亿元,净利润同比增长217.25%,成为光伏行业的“盈利之王”,市值最高突破3000亿元。
但在刘汉元的身上,看不到志得意满之态,他很少谈自己,更喜欢把自己和通威放到行业中来,觉得只是“热了一些,好了一些”。
在“碳中和”目标之下,未来人类的清洁能源该从哪来?社会尚未形成共识,“但目前的状态已经处在一个临界点,是转折时期的里程碑。
”在通威总部大楼的展厅里,从左至右,摆放着不同时期的光伏产品原件,最早是1982年在美国生产、1986年安装在海南岛尖峰岭的多晶硅组件,2000年左右仍依靠欧美,直到今天,中国从光伏产业的“差生”一步步成为世界最大的多晶硅生产国,能耗也处在世界领先水平。
刘汉元代表的正是这群站在历史卷轴上的光伏企业家,在过去数年里,他们穿过黑暗,看到了黎明。
他们有率先发现浪潮的眼光,亦有在低谷前行的勇气,执掌通威的刘汉元正是从中拼杀而出的佼佼者。
这也是一个中国制造穿过荆棘、在国际舞台上实现弯道超车的故事,身在其中的企业,命运如过山车般,濒临死亡或直冲云霄,“九死一生都不足以概括它的残酷。
”刘汉元觉得,站在当下回顾过去,恍然发现自己身在历史之中。
近期,硅料价格开始走低,新的周期或许又将来临。
这次在成都,《南方人物周刊》与刘汉元聊了行业、价格、竞争,过去与现在,通威决策背后的思考,光伏行业的挑战,以及女儿刘舒琪接手董事长背后的决定。
2004年3月2日,通威股份在上海证券交易所上市逆周期操作、提前布局背后:理想与信念刘汉元是一位长期主义者,同时有精准的短期投资眼光。
通威多次在行业低谷时的逆周期操作被津津乐道,很多人认为,正是这几次逆周期投资,奠定了通威的江湖地位。
2020年2-3月,全国受到新冠疫情影响,多晶硅价格处于近10年的最低点,不少企业停止扩产甚至停产。
通威却在当时宣布了扩产计划,成就了后来投产的乐山二期、保山一期工程,年产能均达到了5万吨。
这一逆周期扩张策略,让通威在从2021年开始的光伏新一轮热潮中成为率先有大批量产能释放的公司,也是那次硅料波动周期的最大赢家之一。
“但其实我们觉得,这不是短期的一个操作,而是按照计划一步步地推进的,背后本质上是对光伏行业数年来发展的深刻理解,以及对这个行业未来发展的坚定信心。
”一位在通威工作20多年的管理层提到。
时间再往前推。
2018年,“531光伏新政”出台,中国光伏发电补贴大幅退坡,带来行业的惊慌和低谷,国内超过10家硅料企业停产检修,多家组件企业处于亏损状态,业内讨薪、停产、爆雷的消息不断。
紧接着,便是2020年的行业冰点、扩产计划。
2021年下半年到2022年,硅料价格从6万元/吨最高涨到30万元/吨,通威的产能随着价格一路飙升。
刘汉元认为,行业遇到低点,相应的技术、成本,可能更靠近大量应用的起始点,“我们内部对技术工艺的改进,具备了工艺迭代条件,内外判断使我们果断进行两三年的持续投入建设,从行业、案例研究角度来讲我觉得是很有意思的巧合,或者是非常有意义的必然。
”“每个产业都有波动周期,冲高一定会回落,到底后也会慢慢走高。
波动过程中,存在投资的风险、机会和回报,低点时要为高点做好准备,高点时不要穷追,在多变和不确定性中,能把握百分之六七十的正确选择,就已经非常优秀了。
”刘汉元说,外界认为行业有机会时,通威总好像突然就站了起来,抓住了盈利机会,这其实是理性控制节奏和规模、回避和减少风险的结果,也是通威几十年中一直在做的事。
通威另一个逆周期投资的经典案例,是在2013年,经过了2011年欧美等地光伏补贴大幅下降,全球光伏市场暴跌,不少企业濒危。
当时,通威以8.7亿元收购合肥赛维,切入电池片领域,后者曾是全球太阳能电池片项目单体规模最大的公司。
看起来,这是利用短期机会精准抓住发展机遇来巩固长期优势,事实上,背后是刘汉元对今天和未来社会需求的深刻理解,也是他多年来对光伏行业的理想。
2002年,刘汉元进入北大光华管理学院就读EMBA,毕业后连读经济学院DBA工商管理博士,其博士论文为《各种新能源比较研究与我国能源战略选择》。
当时,中国的雾霾问题还未被重视,他们已经在思考未来中国能源的机会在哪里。
当把煤炭、石油、水能、风能、核能等研究了个遍之后,刘汉元发现,光伏发电这种“最短路径、最大储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且成本极其低廉的未来能源,几乎是唯一选择”。
这个发现让刘汉元感到非常兴奋,恰巧又碰到2006年的光伏热潮,他决定成为时代的参与者。
“只要坚信这个结论,你在任何时候遇到黑暗、上坡、下坡,都会变得非常坚定。
经营企业40年,什么时候能开280公里的时速,什么路上只能开10公里的时速,这是‘老司机们’必须搞清楚的事情。
根据速度风险来判断你对机会和风险的管控。
任何时候,安全和风险管控永远是第一,机会和规模的追求永远排第二第三。
四十多年如一日,通威经过了波澜壮阔的时候,也可以说没什么故事,我们都是平铺直叙一路走过来,没有大起大落。
”但站在当下回头望,他也觉得进入行业早了将近二十年,在那时,整个社会对光伏乃至整个新能源行业的理解及其存在的必要性,并未形成概念。
“那仅是汉元他们心目中的理想。
”2010年,刘汉元与刘建生合著的《能源革命改变21世纪》出版的时候,一位电视台的负责人曾说。
在梦想成为现实之前,如同暗夜行路。
2015年11月18日,通威举行太阳能电池项目投产2周年庆暨双流5GW高效晶硅电池项目启动仪式黎明前的黑暗:成为先驱,而不是先烈“为什么现在看来如此明显的趋势,当时的观念和意识跟不上?”“你(现在)觉得很明显,其实(那时看)很不明显。
”刘汉元回答,“5年前、10年前,很多人都看不清楚,认识不到。
也可能认识得到但又想不明白,想明白了又觉得它不经济、不可靠。
认识的转变是很痛苦的过程。
”他曾遇到过在中国能源界非常受人敬重的一位前辈,后者对中国传统能源所取得的成就感到自豪,这的确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完成了中国能源建设的从0到1,他告诉刘汉元,“你看中国大地上只要有人活动的地方,随便往那儿一站,东西南北转一圈,500米以内一定有电线塔。
”刘汉元试图为光伏正名,但发现“我们即便有条件面对面、桌子挨桌子地讨论,我都没能把他说服”。
“老刘,你想一想,我一个核电厂,20公顷、30公顷,就可以发100万、200万甚至300万千瓦,一个煤炭厂,可以发300万、500万千瓦,你们光伏发电100万千瓦要多少亩地?”“3万亩。
”刘汉元回答。
“3万亩地你要到哪找?不可能!”后来,很多年过去,等更多人看到行业趋势时,已经是传统能源逐步被替代的时候,“这就是历史。
”刘汉元提到。
但他也觉得,这再正常不过,“你一定要理解社会的复杂性,观念的惯性,所以我们不怪别人,反而要怪自己。
早一步成为先烈,早半步成为先驱,我们只能选择成为先驱,而不是先烈。
各行业里,你想得比大家早,不太现实,别人会认为你在天方夜谭。
转变非常困难,需要大家用时间和各类条件的叠加去设想,也需要根据现状评估该如何做。
”刘汉元在几年前常说的是,只要解决了观念和认识问题,行业发展都是小问题。
在煤炭工业时代,不少人会跟他讲,“你这光伏发电,一会有,一会无,晃来晃去,我们的发电机多稳,一直转,煤炭一直进,烟囱一直冒。
”的确,煤电是更稳定的能源,但对于明天、未来,他们认为是更遥远的事情。
过去二十年,受社会共识、观念以及技术的制约,是光伏领域跌宕起伏的二十年。
经过几轮周期性洗牌,从风光到萧条,再到回暖,不断有旧王落幕,新王登台。
2004年,在全球范围内,光伏行业迎来首次爆发,一年之内,市场需求翻倍。
迫于环保和能源安全的双重压力,德国、瑞士、西班牙等多国相继出台光伏政策,欧美多国以高出平均电价10倍的价格鼓励光伏发展。
多晶硅供不应求,价格飙升,到2006年已翻了近10倍,涨至100美元/公斤。
中国光伏企业获得不少出海订单,开启了一场造富浪潮。
2004年,无锡尚德光伏出口额翻了10倍,成为全球十大太阳能电池制造商之一。
2005年,尚德在美国纽交所上市,2006年,创始人施正荣成为中国首富。
很快到了2008年,光伏业的黑暗时刻降临,金融危机爆发导致欧美光伏需求骤减,多晶硅价格暴跌,库存的高价原料成为重担。
2010年,无锡尚德破产重组,一代光伏龙头就此落幕。
尚德的陨落只是其中的一个缩影,赛维、英利、汉能等名字消失的背后,是光伏周期起伏的残酷历史。
在中国西南地区,当年光伏企业原本有十多家,几乎只有通威活了下来。
“行业竞争的惨烈程度可以想象,但这个行业最终迎来了黎明。
见到晨曦的那刻,作为见证和参与者,你的感觉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况味。
”刘汉元说。
在过去,中国的光伏产业缺乏高新技术、高效益的支撑,在全球产业链中处于弱势,核心技术在海外,多晶硅和关键的制造设备大量依靠进口。
远在大洋彼岸的一只蝴蝶扇动翅膀,便有可能在国内引起一场飓风。
但在今天,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2015年左右,中国能源界的那位老前辈再次见到刘汉元时提出,想去通威的光伏工厂看看。
刘汉元清楚地记得,时隔多年,当两人再次坐到了一起时对方说的那句话:“这是一个最争气的行业。
”通威龙袍“渔光一体”基地光伏背后的能源革命能源的背后,不只是一门生意,更是对人类生存环境可持续发展的探索,在全球能源转型的过程中,改变过去对石油、天然气进口的依赖,实现新能源的弯道超车。
“产业仅仅是做自己那点事情,但是对整个国际关系的影响,比绝大部分人想象的还要大。
”刘汉元对能源转型有着自己的观察。
他回忆,过去中国对光伏技术的掌握还是很皮毛,管理粗放,产品质量上不去,成本消耗降不下来,所以欧美长期都不把中国的多晶硅产量、未来产能算进统计范围。
中国无论从设备的可靠性,还是经营管理观念,系统运行维护的水平和能力都很落后,要么技术上突破不了,要么不稳定,有安全风险,当时行业内常说的是“可靠性是多晶硅的生命线”。
一路走来,中国的技术不仅突飞猛进,成本也在下降。
不到15年的时间,中国光伏产业的规模从全世界占比百分之几的产量,到现在超过70%、甚至80%,成为全球最大的多晶硅生产国,从当初的能耗和成本最高、能力和水平最低,成长为能耗和规模均是世界领先水平。
刘汉元判断,原本只有德美日韩可以生产的高纯晶硅,不久后可能会有90%甚至更高的生产比例由中国来完成,“在这个过程当中,中国实现了整个技术的完美升级和迭代,实现了对他们从仰视、追赶、并跑到领跑的超越。
”回顾历史,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丰富的煤炭资源对英国率先实现工业现代化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煤炭驱动蒸汽机前进,也引发了钢铁业及相关行业的巨大发展,让英国成为一个超级大国。
近一百年,以美国为代表的石油革命,对美国经济发展走在世界前列也发挥了重要作用。
“十多年前,大家都还不敢想,下一次转型谁能执其牛耳。
今天,中国的产业参与者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中国制造在推动全世界的能源转型。
”刘汉元举例,风力发电设备中国占世界的60%以上,光伏发电占到70%-90%,有些环节能达到97%、98%甚至更高,“中国是靠实力,靠大家的起早贪黑、辛勤劳作,推动技术不断进步,并赢得了今天的市场地位。
”“过去是煤炭革命、石油革命,我们现在是零碳革命。
”刘汉元提到,煤、石油和天然气,从资源再生和环境发展角度不可持续,人类需要建立在一个与地球生态相融相生、长期共存的基础上。
过去,受制于技术和成本,实现的路径不一定具有经济性和可操作性,但经过若干年的发展,产业规模逐渐扩大、转换效率不断上升,成本在不断下降,“(成本)一旦下降到和传统能源大致相当,或者低于传统能源的时候,我认为就具有了替代的条件。
”除了光伏发电,未来能源还有其他的主角吗?刘汉元也常在思考,有没有更好的可能,会不会过去10年、20年光伏走过的历程,其他能源在未来5年、10年也将走过这个历程,但至少目前,并没有找到更好的答案。
全球光伏行业首个5G应用基地,通威太阳能金堂基地5G车间对产能过剩的担忧,价格与竞争对于多晶硅的价格起伏,以及最近光伏新一轮热潮过后的产能过剩问题,刘汉元认为,波动性和周期一直是市场的本质规律。
他举例,钢铁、碳酸锂,甚至黄豆、猪肉等的价格,在过去几年间也一直在变化。
价格偏低时,资本会控制投入,偏高时会增加投入,可能会导致产能过剩,价格下行,并总是会在一轮又一轮的发展过程中,取得总体的平衡。
“这种大规模应用,一定会往成本、价格更低而规模更大的方向走,这也是我们大家努力的方向。
成为人类能源当中最低成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