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总觉少了点什么。
爬起来,把朋友送的檀香点了一支。
朋友年年自己动手做线香。
自用,也送人。
长长短短,粗细不一。
卖相不佳,但味道极好。
真正的印度老山檀,总觉有一股奶味,甜兮兮的,发腻,反倒不喜欢。
香在中国,溯源久远。
有种说法是始于先秦。
先民引火,离不开各种山野植物。
认识香草应该更早?祖先对于石头的认识,似乎要早于旧石器时期。
去山西博物馆参观。
汉代博山炉,创意大好。
炉盖设计为叠叠群峰,细细白烟,由群峰之间丝丝袅袅,升腾飘散。
诗境且唯美。
看来亲近大自然,远非现代人才提及口边之事。
明代的獬豸香炉,传说中独角兽造型。
头后仰,四方大口,轻烟由嘴巴深处汩汩而上,升腾中,瞪大眼睛盯着你。
檀香在中国,家喻户晓。
有那么一阵,几乎所有的香,均冠以“檀香”二字。
我们酒店的客房服务,每日从燃一支香开启。
隐匿于卫生间一角。
白烟轻柔飘散,心境在静默中,渐渐美好。
记忆中,外婆最喜欢一种香皂。
由中央香皂厂民国十七年生产的檀香皂,与蜂花檀香皂、佛手檀香皂,并驾齐驱。
而其中尤以“蜂花”最佳。
外形兼具浓郁东方色彩,香气十分优雅,应该是较早走出国门的香皂。
之后中央香皂厂并入上海制皂厂,但蜂花牌檀香皂,一直走至今日。
一年四季,外婆总喜欢买几块放进衣橱。
衣服上身,淡淡一丝清香,若有若无,朴素的美好。
我曾看过一本书,细节之一是洗手一定要身边人换肥皂——以我当时的见识,就觉得用檀香皂洗手,已经不能用奢侈来形容了,简直是犯罪啊。
外婆喜欢古旧玩意儿,一辈子只用中华牌牙膏跟檀香皂。
我在某宝看见有这牌子,兴冲冲买回去,外婆看了一眼,直摇头。
云泥之别,完全不是那个熟悉的味道。
燃香当然离不了香炉。
我喜欢电熏炉。
陶瓷外壳,小可一握,价格平民,舒适且实用。
随时随地通电,调好所需温度,不论越南芽庄还是印度老山檀,很快便香气馥郁。
读丰子恺的文字,总觉先生一定也会喜欢这种香炉,根本不必担心香灰的好坏——用隔炭法品香,碰上香灰质量差,你也只能连香灰的味道一起享用了。
呛鼻子。
电熏炉没有任何异味,还便于清洁。
温度调得好,香味一点一点散开。
轻轻柔柔,很均匀。
魔都冬去春来,尘世躁动,此刻若有幸偷得浮生半日闲,与香道有染,愿化作一缕清风,沉醉天涯亦何妨?潮湿阴冷之夜,写字看书,闻着这味道,还有什么不满足?电熏炉用香极其节省。
一小勺香粉,至少能燃大半天。
正宗的沉香,并不是今天才价值连城起来。
身份自古就矜贵,一般人根本点不起,现如今满大街到处都有沉香卖,里边也许连丁点儿沉香的影子都没。
我点不起沉香,但老山檀还是可以买一点。
中国百姓闻香向来随意,不会故作高深,制定种种规矩来逼大家就范。
燃一点好香,读一本好书。
读读,想想,写写,是读书人最好的休息。
现代人被生活裹挟惯了,时时处处压力山大,抵抗抑郁最好的办法,就是古人所说“听香”。
其实就是一种“放松疗法”。
香烟袅燃,用耳朵去听。
听味道。
若是使劲儿闻,力气过头,反倒辜负了这一炉香。
读张爱玲的小说,总觉才女该最爱沉香。
要不怎么会有《沉香屑》?丰子恺先生痴迷于焚香,看见篆香炉,立刻手痒,正如他自己所说——“一共买了八九只之多,眼睛看不到篆缕,鼻子闻不到香气,我的笔就提不起来……”丰先生那时烧的主要是檀香,中药铺里都有卖。
现在的中药铺也有,但我以为最好是去同仁堂。
檀香味与做家具所用的紫檀,完全风马牛不相及。
两码子事。
紫檀只有木头味道,并无丝毫香气。
说到香,立刻想到柏木。
忽然想起奶奶有回做旧式蒸饺——笼屉底先铺一层柏叶,饺子蒸出,有种别致的香。
但柏叶最好蒸过再用。
新鲜柏叶味道太冲,饺子蒸好,一点面粉味都没,那还叫饺子?许多年前,我参观过一个考古现场。
是明代固原总兵的墓。
挖掘时,工人们用镐不小心,碰到了棺木。
嘭嘭几声闷响,我猛然闻到柏木的味道。
极浓极厚,香气直钻脑门。
关于柏木味道,记忆深刻的,是有次去陕西。
黄陵在桥山,此地满山遍野都是环抱的柏树,而黄帝陵的祭殿,则完全用柏木修建。
一脚踏进,满鼻子都是柏木的清香。
还用得着专门花大价钱,买这个香那个香,磕头捣蒜装模作样?当然,柏木再香,也无法与沉香媲美。
但若是想买到货真价实的柏木香,亦非易事。
许多号称柏木香的,也许里边只参杂着一点点柏木。
那次参观黄帝陵,我脚还未及踏入,有人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窜出,怀抱几捆香,粗长细短,往我面前一杵,口里絮叨,“进门烧香,子孙满堂。
”简直莫名其妙。
但黄陵的香,的确比别处好。
桥山上柏树遍布,若不亲临其境,很难真正理解什么是“柏木森然”。
想到杜甫那句“锦官城外柏森森”。
国画家们大多喜欢画松柏。
颜色葱翠碧绿,蓊郁荫翳,风一掠,发出的声响,亦森森然也。
小时记忆中,父亲有天拿回一包看上去已经十分糟朽的腐木。
颜色暗黄,像晋北高原的土坷垃。
啥玩意儿?父亲把它们用报纸包了,仔细地放入衣橱,用来防虫防蛀。
那木头极香,但我至今也没弄明白究竟是什么。
“土沉”没什么香味,奇楠能让人闻到香味,却不该长成那模样。
中国人对香,并不陌生,若说香是一种文化,这文化该无处不在。
家里味道不佳,习惯点一支卫生香来熏熏。
这香是物质的。
清明去扫墓,焚香烧纸,那香又转化为精神了。
《金瓶梅》里写厨房里煮猪头,先要点上一炷香,这香还没烧完,咕嘟咕嘟,那边的猪头已煮至大烂。
这香已经变成了一种计时工具。
过去戏班子学戏,师傅点一支香,徒弟头朝下倒立,什么时候香燃完,什么时候把腿放下。
一支香可燃多长时间?说不好。
那年我去山西阳曲小五台寺,恰逢老和尚烧四方高香。
天黑后点燃,一直烧到第二天凌晨,仍袅袅然四下升散。
真耐烧!早前说烧香就是烧香,眼下什么都要讲究个道。
门道香道,左道右道,说起来头头是道。
由古至今,各种香,烧过几千年。
从随处可见的香草,到堪比黄金的沉香与奇楠,一香一式,样样烧进文化的记忆深处。
偶尔燃一点儿沉香,打灰烧炭,加隔片闻香。
出门前,把檀香粉沉香粉叠加在一起烧。
门推开,满室生香,心情雾霾立刻一扫而光。
但我还是更喜欢电香炉。
放电脑边写字。
香味隔一会儿,来那么一下。
隔一会儿,来那么一下。
优柔婉约,删繁就简,体现闻香之妙。
尤其在深夜。
月白风清,万籁俱寂,香味愈发显得清晰。
我忽然觉得,对丰子恺先生,又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