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新建的房屋内,多是新购买的家具,而我放在客厅位置的则是一件陈年的条几。
它建造于何时,已无法知道,至少在我爷爷时就已存在,以前上面摆放着祖先的牌位,每年春节时都要端正地向着它们跪拜。
后来,房屋不断改建,而唯独这件条几被我视为珍宝一直保存至今。
张元军 | 文豫记微信号:yjhltxdjm爷爷最看重的条几寄托着他的思念黄河和洛河交汇的这一段,北岸是一马平川,南岸是黄土丘陵。
丘陵之间,尽是沟壑,我的老家就隐匿在这沟壑之中。
老家的这条小山沟,有一个诗意的名字——桐花沟,是因几棵巨大的泡桐得名。
通往山沟的小路,是用青红两色的石头铺的,大小不一,也并不甚平整,但经年累月,石头棱角都被磨出了圆润的弧度,倒也有几分天然之趣。
入口不远,有一个井台,也全部用青红两色的石头建的,这完全得益于山沟对面的两座山,一座红石山,一座青石山。
井台三面围墙,长宽各四五米,上有穹顶,顶上的石头缝里,长满了野草。
十一二岁的时候,父亲专门给我定制了一对小水桶,负责给家里挑水。
我看着那滑溜溜、黑洞洞的井口,两腿直打颤。
辘辘在我眼里也像一头怪兽,我细弱的胳膊总要拼尽全力,也几乎降不住它。
系水桶的铁锁套环,看着简单,就几个圆环和长环,大人两手捏着,左穿右插,“哗啦,哗啦”两声,就系的牢牢的,我却摆弄半天都不行,至今都觉得那是一个奇妙的发明。
突发奇想,可不可以仿照这个原理做个玩具,供现在的小孩练习一下动手能力。
有年轻后生,系上水桶后,猛地甩开辘辘把儿,辘辘飞速旋转,井绳抖着往下窜,瞬间就到了底,并从井底传上来“啪”的一声脆响。
我挑水,多半是乡亲们绞上来后,直接倒进我的水桶里。
井台总是个热闹的地方,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边在这里排队挑水,一边拉家常、开玩笑。
解放前,这道小山沟还算个富裕的地方,石头路在中间,左右两长排青砖青瓦的四合院,住在这里的人都同属一个家族。
就我家来说,临路是两层高的大门楼。
高高的屋脊上,立着各种砖雕的鸟兽,仔细看,还有诸如“福”“禄”“寿”“喜”等吉祥字语的浮雕。
上面的青瓦,一片片,密密层层,俯仰相承;一排排,依势而下,抛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瓦上生了许多绿绒绒的苔藓,还有像小塔松一样的娃娃松,这种植物也只有瓦房上才有,地上很难见到。
小时候淘气,爬上房顶去,摘一棵尝尝,又酸又涩。
也难怪,那时大人总这样警告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现今的砖墙,一般都有外粉刷,所以砌的时候并不太讲究,这老墙不一样,一块块大青砖之间,是白灰勾缝,灰缝细且笔直,如同拿尺子比着画上的一样。
房子两侧面的人字角内,也用白灰涂抹、勾勒出一些灵动典雅的图案。
也就是这简简单单的青砖白线,质朴之美尽现。
门楼的右侧,是进院的大门,门前有三四个台阶,两边两块下马石。
门头上,雕刻着精致的砖花造型。
厚厚的两扇老式木门,黑色的漆皮几乎褪尽,露出了原来的木头纹理。
铁门耷上面的铁环黝黑发亮,那是天长日久,被人摸的起了包浆。
门槛有约一尺高,中间的部分也被脚磨的凹进去一大块儿。
门洞两边砖墙上,用红油漆写满了标语,诸如“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高举毛泽东的伟大旗帜”等。
穿过门洞,左转正中,门楼下,是我家的老堂屋,同样也是台阶、门槛、老木门。
门上还隐现着毛笔直接写上去的对联,上联:岂能尽如人意耶,下联:但求无愧我心耳。
笔力雄健,入木三分。
进门对面墙上,一幅大大的中堂,是一幅松鹤延年图。
下面是一张近三米长,一尺多宽的条几,条几前面,八仙桌一张,左右罗圈椅两把,一如古装电影里的经典场景。
平时条几的中央放的是我们家的祖宗牌位,两边几个花瓶,爷爷是不允许在上面放其它杂物的。
春节的时候,要在上面摆供,母亲做八碗有荤有素的菜,白瓷碗盛着,朝同一个方向整齐的斜插上筷子,旁边放白酒一瓶,大年三十,全家要恭恭敬敬对着排位磕头。
放老祖宗牌位的条几几代人视如珍宝这放供品的条几还有点小故事,1942年,家乡遭了大灾,为了活命,换口饭吃,家里值点钱的东西,几乎都卖了,包括这条几。
买主交了钱,把其它的东西抬出去后,开始搬这条几,我们家的祖宗牌位还在上面放着,他们把它拿起,随手就放在了地上,当时爷爷心头一紧,立刻把钱又退给了买家,死活不卖了,说饿死也不能让老祖宗的牌位没地方放。
十几年前,老堂屋扒了,在房顶一根木梁上,毛笔记录着建房的时间,是清代嘉庆七年,距今已有两百多年,看来这张条几也很可能是新房落成之时做的。
堂屋的左侧,砌了一个大灶台,俗称“煤火台儿”。
现在想来,和这个堂屋极不协调,听爷爷说是解放后砌的,灶台的烟气,把堂屋棚顶的木板,还有那根腰一样粗细的大梁熏的黑乎乎的,以至于我非常小的时候,很害怕,不敢抬头看,因此还做过几次恶梦。
屋子里还有一个木梯,通过它可以到楼上,这里放着粮仓、农具和一些杂物。
那是我儿时的乐园,几个小朋友玩游戏,捉迷藏;或者我一个人,偷偷地观察家里的黑猫怎么捉老鼠。
楼上还有几个小木窗,窗棂是用小木条攒接的富贵不断头图案。
下雨时,我搬一把小凳子,坐在那里看窗外。
雨从空中跌落下来,打在厢房的青瓦上,丝丝飞溅,互相交织,很快在瓦上升腾起一层薄薄的烟雾。
偶有小鸟站在屋脊上,扑楞着脑袋,拍打着翅膀,用力甩掉羽毛上的雨水。
被打湿了的瓦,也由青慢慢变的灰黑。
雨顺着瓦槽汇聚,到了滴水檐处成了一线,许多的线又组成了帘,眼前一挂,东厢房一挂,西厢房一挂。
堂屋对面有几孔窑洞,是依着土山,挖进去,再用青砖砌的。
这窑洞冬暖夏凉,帮一家人度过了几多寒暑。
窑洞上面有一大阳台,大多是做晒粮食用。
阳光充足的时候,母亲在上面拆补被褥。
那里靠墙还有一孔窑洞,这就成了天然的儿童房,我们和伯伯一大家,五六个孩子,长大的搬出去,小的搬进来。
我八九岁开始,一个人在那里住过好几年,既有着孤单害怕,又有着不被父母打扰的自由。
老房子扒了,依然只留下了那张条几。
我自己的新房建成后,想把这张条几搬过来放进新客厅,家人都说太旧了,怕不协调,是我执意把它抬了过来。
幸亏我这个平时还算喜欢读点书的人,身上沾染了一些酸腐气,客厅装修的是中式风格,而且字画满墙,条几放在那儿,真没多少违和感,反而还附庸了几分风雅。
有客人或朋友建议给打磨打磨,刷上新漆,我笑而不答。
这张条几边角都已经有些破损,想必木料也不会特别的名贵。
不过,它在我的心里,有一种时光机的感觉,也许在某个阳光充足的午后,恰好悠闲的我,坐在沙发上,偶一回头,瞥见了它,它便带我穿越时空的隧道,回到那个村口有老井,有满树桐花的小山沟,回到小时候的那个老堂屋里,甚至回到两百年前,和我的先祖并肩站立,一同欣赏它刚被做成的崭新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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