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2月23日，确山籍抗日民族英雄杨靖宇在吉林省濛江县（今靖宇县）壮烈殉国。
现年80多岁的刘贤曾先后在靖宇县委宣传部、靖宇县史志办、长白山日报社等单位就职，常年研究抗联斗争史，采访过的抗联老战士和知情人有300多人，主编出版、发表了多部（篇）抗联有关著作、研究论文。
近日，刘贤老师给确山县红色文化传播志愿服务队队长马勤功发来了她早年采写的一篇抗联寻访手记。
杨靖宇将军殉国84周年纪念日即将到来，让我们一起跟随刘贤老师，寻访白山黑水间抗联战斗、学习、生活的印迹，再次感悟杨靖宇将军不朽的精神力量——战场上的风景——东北抗联树标语寻访手记刘　贤北京西单商场北走不远，有一条4米多宽的小胡同，叫辟才胡同。
杨靖宇将军战友、原中共马列著作编译局副局长、中国大百科全书常务副主编姜椿芳家就住在辟才胡同86号院。
四合院里，小院清幽，绿树鸣虫。
1982年6月29日，在那红瓦白墙、图书馆模样的书房里，姜椿芳回忆：“杨靖宇初到南满，把‘常占’团伙里面的磐石工农反日义勇军三十多人拉出来，组建起中国工农红军第三十二军南满游击队。
杨靖宇到南满以后，与前任张瞎子（张敬国）拉下红旗的做法相反，他是举起了抗日的红旗，并且处处是红！游击队员的腰里扎着大红腰带，盒子炮上系着红缨，打着红旗，反穿着白羊皮袄，他的队伍是骑兵，骑着枣红马。
你想像一下，这样的队伍在皑皑白雪的地上一走，一定是很美的。
要是画上一幅画，或者拍成电影，也是很美很美的……”杨靖宇战友姜椿芳1935年撤离哈尔滨赴上海前的摄影留念姜老慢言慢语的讲述，不知不觉中仿佛变成了一支画笔，在一笔一画越来越清晰的笔触之间，把中国工农红军第三十二军南满游击队在战场上的风景凝聚成一幅嵌入人心的油画，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1985年在集安踏查抗联遗址的王传圣、董崇斌、沈凤山（从左至右）采访抗联老兵、抗联一路军少年铁血队指导员王传圣。
老人家在哈尔滨市木材公司会议室用整整两天半的时间，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抗联一路军在战场上别具特色的全景画：“我们抗联一路军是一支有文化的军队。
”王传圣自信满满给出一个明确的定义后，阐释说：“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
你看我们一军的主要将领都有高度的文化自觉和深厚的文化底蕴。
你像总司令杨靖宇，不仅具有卓越的军事才能，英勇善战，而且有理论水平和文字素养。
他当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一军军长时亲自动笔为巴黎《救国时报》写稿子。
他写的文章深入浅出，浅显易懂；他讲话也招人爱听，非常感染人，富有鼓动性，为此赢得‘儒将’之名。
还有副司令老魏、魏极(后被演变为“拯”)民，政治部主任宋铁岩，都是念过大学的，能写诗会谱曲，水平相当不一般。
”正是杨靖宇、魏拯民这些智勇双全的抗联将领，使东北抗日联军有为抗日战死的军魂，有为民族独立奋斗的信念，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必然带出一支有文化的正义之师。
王传圣说：“在抗联一军，各个连队的文化学习制度很严，说一不二，一点不带马虎的。
读书会、演唱会、讲评会到点就开，由文化教员、宣传干事领着学。
连以上干部必须会吹口琴会唠嗑儿，会讲故事会拉歌儿，军营生活丰富有趣儿。
那些宣传干事、文化教员都是青春洋溢的热血青年，和当今的年轻人一样爱好文学，能讲会唱，在极其艰苦的战争环境里创作抗联故事，谱写抗联歌曲。
”“这种良好的文化氛围源于严格的纪律约束。
一军政治部有个明确规定：新战士每年必须学会500个字，两年达到能读书看报水平。
这是中外军史上所没有的一条军规。
有一首歌谣‘劈根树枝做杆笔，雪地铺着当白纸。
杨司令把手教写字，小尕个个来学习。
一字一句记心里，永做中华好儿女！’说的就是少年铁血队在课堂上学文化的生动场景。
”“我们那时候学习环境艰苦，没有黑板，扒下树皮，用木炭在白净的一面写字；有时也在桦树皮上写；有时还干脆用匕首在大树上刻。
教员在大树上刻一条抗日标语，教战士们认一条，然后让战士一遍一遍地跟着刻、跟着学。
时间长了，那些抗日标语便伴随着大树一起长大。
”“不光教写字，对于部队来说更看重的是学习效果。
每次大的战役、重要战斗结束后都以班为单位召开讲评会，新老战士都得在会上说说你当时处在什么位置、打了几枪、遇到什么情况和困难，挨着个发言，报告自己在战斗中的得失，也讲评别人的胜败原因。
这样，既发扬了军事民主，又提高了战士们的学习能力。
”王传圣这段开会故事，使我发现抗联一军的文化活动特别接地气，有生活气息，丰富有趣，和当时伪满社会倡行的嫖赌毒等没落积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自然能在部队里培育起一层厚厚的文化土壤，形成浓郁的文化生态。
那些抗联战士又正当年轻，充满青春活力和革命激情，这样的军队自然生机无限。
少年铁血队指导员王传圣1945年返回东北后的照片王老的抗联一军“双语学习”故事更让人耳目一新：“杨司令抓学习很特别的一点，是非常重视用中朝两国语言互帮互学的办法融洽中朝战士的民族感情，培养战友情谊和危急攻关能力。
一军政治部专门要求汉族战士要学说朝鲜话，朝鲜族战士得学说汉话。
杨靖宇创作的《中韩民众联合起来》《中韩民众联合抗日歌》和《十大要义歌》《中国人不打中国人》，都明确要求汉族战士用朝语唱，朝鲜族战士用汉语唱，完了在拉歌的时候亮嗓儿检查。
所以，在一军汉族人都懂朝鲜话，有的还会说日本话、俄语，那就是人才了。
”听说一路军警卫旅一团战士沈凤山(时任广西柳州军分区副司令员)就是会说汉、朝、日、俄四国语言的人才，笔者在采访中抱着探密的心情问他：您在艰苦紧张的战争条件下是怎样学习外语，成为语言天才的？沈凤山朗声大笑：“哪有什么语言天才？都是战争环境逼出来的！”他深情款款地回忆说：“1938年在辑安(今吉林省集安市)蚂蚁河参军时，我就是一个17岁的农家孩子，大字不识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
要不是参加抗联，到现在指不定还文盲着呢。
一路军那个文化学习纪律老严了！我们警卫旅的要求又更严一层，为了让汉族战士能听懂、学会说朝鲜话，规定战友们自愿嘎伙结对子，一帮一‘一对红’互助学习。
光你自己学好了不行，得和互帮对象一起学好才算数。
我的互帮对象是朝鲜战士小赵，这不就跟小赵学会说朝鲜话了吗？后来，打老岭隧道（辑安），日本人福间一夫参加抗联，排为八号战士，大伙叫他‘老八号’。
韩政委(韩仁和)把‘老八号’分到我和小赵这个对子里来，我们这个学习对子就由‘一对红’变成‘三人组’了。
韩政委特别指示我，必须尽快让‘老八号’听懂中国话，可以说不明白，起码达到我们三个人之间听得懂，可以无障碍交流。
这么着，我就又多学了一样，学会说日本话。
到后来杨司令牺牲，我们过界到苏联参加南野营训练(东北抗联1942年在苏联境内建立东北抗联教导旅，又称苏联远东边防军88旅)，又跟苏联人学会说俄语。
”“1945年11月，八路军挺进到东北。
梁必业部队在沈阳车站为一车皮武器，因语言不通与苏联红军发生一场激烈冲突。
双方枪弹上膛嗷嗷干喊，弄个‘鸭子听雷’。
正与苏军冲突对峙的危急时刻，我穿着苏联红军军装，裤兜装两瓶老白干，过来给当翻译。
原来，苏联红军不同意把这车皮军火(不仅是枪弹，梁必业更相中那车皮上的火炮)交给八路军。
说是在按照《中苏友好条约》①规定，等待国民政府来接收。
我先递给他一瓶二锅头，以苏联远东边防军88旅先遣队员身份，举起斯大林画像和毛泽东戴八角帽的画像，比划着告诉苏方：‘误会！中共毛泽东和苏共斯大林才是一家的。
’把一场武装冲突和政治纠纷化解了，给初到东北的八路军顺利接收沈阳兵工厂开了个好头。
因此，梁必业把我要过去，编入第四野战军15兵团40军。
参加辽沈战役、平津战役和解放广东、广西等著名战役，战斗足迹随着四野的脚步从白山黑水，一直打到天涯海角，直到解放海南岛，正信心百倍准备解放台湾时，朝鲜战争爆发了！又穿着单衣单裤随着四野上了朝鲜战场。
抗美援朝的中国人民志愿军部队这时候缺朝语翻译，我这朝鲜话又派上了用场。
”说着，沈老自豪地一拍大腿，朗声叫道：“就这么着，咱在战场上学那三门外语，哪一样都没白瞎，都在当用的时候用上了！”抗联老兵、原中纪委常务副书记韩光②说：“因为我们的部队大都是农民出身，85％甚至90%以上是文盲，战士不认字文化水平不行，部队素质就上不去，所以咱杨靖宇就重视抓部队的学习。
先是教唱歌，后来教写字。
在大树上刻抗日标语是一路军抓学习的一个创造，而且是在你们濛江(今吉林省靖宇县)创造的。
”杨靖宇战友韩光抗战胜利后在大连顺着韩老提供的线索，我们了解到“抗联从此过，子孙不断头”这一东北抗联在战场上的经典风景，是一路军后方小部队离境赴苏前特意留在濛江大森林、留给杨靖宇将军的纪念标志。
见证过这一历史标志的当事人我们也找到了，是原靖宇县文化馆副馆长刘勇志。
1990年春，靖宇县党史办主任封志全、返聘老干部孙传海和我围坐在靖宇镇河北二道街刘勇志家的炕桌旁，嗑着瓜子喝着茶，听他回忆这段亲历往事：“12岁(1938年)那年春天，母亲领我到龙泉走亲戚，一边走一边采菜，不知不觉走到抗联密营圈里了。
杨司令的兵和别的兵不一样，仁义！咱老百姓误闯人家军队密营里，不仅没挨打没挨骂，还招待俺娘俩在密营里吃了一顿土豆炖牛肉大黄米饭！那顿饭让打小没吃过一顿饱饭的我印象太深了，一直记在心上。
50年代末我到县文化馆工作，每次下乡采风到龙泉，都搜寻记忆转上几圈，去找那个地方。
因为从戗子出来的时候人家给戴的蒙眼，愣是没找到。
不过虽然未找到当年我闯过的那个抗联戗子，却在龙湾南沿意外遇到一片抗联标语林。
1959年,朝鲜访问团来靖宇县考察金日成抗日活动遗址遗迹，我就领他们上去看。
结果这一看，把朝鲜访问团看乐了，不由分说，让龙泉公社找人给伐下来，装了满满三汽车，拉他们朝鲜去了！成了朝鲜人的宝贝。
”对龙湾沿上那片抗联标语林更详尽了解的知情人还有沈志山。
这位“九一八”事变后在桓仁参加辽宁民众自卫军的抗日老兵，在战场上半边脸被日寇的战刀从左眉尖一直划到右下巴，毁了容。
义勇军抗日失败后，沈志山成为抗联一军在濛江西片区交通员。
他以历史见证人的身份给我们描述的场景很震憾：“杨司令牺牲后，我到龙湾沿上给李连长他们传信。
李连长听说老杨牺牲了，这回是真的，当时是嚎啕大哭。
哭完了恨恨地说：‘杨司令不能白死，弟兄们的血不能白流！小日本想用杨司令的死把咱们吓住，没门！只要小日本在中国赖一天，我就和他们拼一天；赖一年我们就拼一年，豁上这一堆儿一块儿跟小鬼子干！死了就死在这儿给杨司令做伴！’”“李连长的练兵场，我就是在那会儿才见着的。
离他们的密营地挺远，在东面龙湾那边。
从那以后，李连长兵练得更勤了，练兵习武学文化，样样不比以前差。
因此，在练兵场周围留下好多刻字儿的大树。
”“1940年春天，李连长接到护送过境人员去苏联的任务，即将离开。
临走前，他把大伙领到练兵场，在一棵大树上一笔一画庄重地刻下‘抗联从此过，子孙不断头’十个大字。
刻完教战士们念，一遍不行两遍、两遍不行三遍。
然后又让战士一个跟着一个地上去刻，刻完了再领大家伙念，念完了刻，刻完了念。
一刻一念，把人都念哭了。
哭了，就叫他们哭着念，大声念，喊着念。
”“抗联从此过，子孙不断头！”随着哭声、跟着喊声，越刻越深，越念越响，越传越远。
杨司令牺牲了，李连长也走了。
打那以后，抗联交通员沈志山、马良、木头腿老崔、尤金山、张志远和因伤病与敌人交战被打散的一批抗联老兵于成、于乐畔、侯凤林、黄殿军等流落民间，从此与抗联彻底失去了联系。
他们在日伪军的疯狂搜捕追杀中东躲西藏，挨饿受冻，隐居在深山老林里。
他们被长白山这片古老的土地，抠住孤苦的灵魂，也被这片多情的黑土地注入生的力量和活的勇气。
这些散落民间的交通员们，并未因掉队而忘记“抗联从此过，子孙不断头”的信念，也未因被人遗忘而懊悔其抗战人生。
在腥风血雨中，他们顽强地活下来，他们确信国家虽然被日寇侵占了，家园虽然被小鬼子毁了，但是长白山还在，松花江水还流，这山这水，就是他们生存固守的理由。
许多年以后，当改革开放、社会生活和文化形态发生急剧变化时，他们还在顽强地记忆着“抗联从此过，子孙不断头”那条树标语的模样和位置。
抗联老兵黄殿军2005年回忆杨靖宇1990年10月，秋高气爽，天蓝云白，山山岭岭，层林尽染，秋色如画。
刘勇志馆长引领靖宇县党史办同志到龙湾沿上寻找那片非同寻常的抗联标语林，在被朝鲜访问团砍伐后的那片区域，我们看到，那些曾经刻有抗日标语的树的茬子已长成树桩，那些树桩整整齐齐倔犟挺立，似在等待人们检阅。
刘贤主编出版的《长白山抗联故事》书中插图 孔昭平 绘龙湾岸上，绿荫森森，郁郁葱葱，但见远方草木皆黄，千姿百态。
面对那片地，我们感觉自己面对的不仅仅是一片树桩，而是一排排抗联勇士。
我们在一棵最粗壮的树桩前立定挺身，鞠躬敬礼，默默诵读“抗联从此过，子孙不断头”“抗日救国是中国每个人的神圣天职”“推翻傀儡满洲伪国”。
冥冥之中，感受到此等震天动地之声，在日寇践踏祖国领土，在中华民族面临生死存亡的“最危险时候”，似春雷在云壤之间滚动，声声传递拳拳报国之诚心，句句彰显铮铮救亡之铁骨；仿佛看到军装整齐的抗联战士，围聚在密林深处的标语树下，随着李连长的节拍一笔一画地刻，一字一句地念，哭着念、大声念、喊着念：“抗联从此过，子孙不断头！……”注：①《中苏友好条约》，指1945年8月14日苏联政府从自身利益出发与中国国民党政府签署的《中苏友好同盟条约》。
该《条约》计文本8条换文2件27条15款及苏军限期撤离东北记录1件，其主要内容有：苏联将一切援助给予国民政府；外蒙古由公民投票决定其前途；中东铁路与南满铁路合并为中国长春铁路，由中苏共管；大连辟为国际贸易自由港，行政属于中国；旅顺为中苏共用海军基地；日本投降后，苏军最迟三个月撤出东三省。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于1950年2月14日重新订立了《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此约失效。
　②韩光（1912—2008），原名孟宪林，又名小孟、晓孟、或晓梦。
1933年10月至1934年４月作为中共满洲党团省委巡视员，随杨靖宇部队活动半年之久，其间代理过一段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一军独立师政治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