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标题下面蓝字，轻松关注我俞果的话：本公号今推出上海作家王季明先生的小说。
本公号不发诗歌小说。
本文我视为非虚构作品，故发。
王兄有寻幽探秘的癖好。
今年2月份，他和朋友用一个多月时间沿着云南境内中缅边境线走了一趟，惊悚不已。
此文背景为滇西，纪实性非常强。
我爹说，寨子最没出息就是你。
看看，哪像岩家孩子，细胳膊细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会吃喝。
喝，不会大碗喝酒；吃，不会大块吃肉，除了长相跟我一样，其他不像，你说，怎么办？我爹坐在马棚一角火塘边对我说。
马棚很大，木板很稀，到处漏风，四周漆黑，十来匹马儿，站在那里，一声不吭，间或也跟着我爹叹息一番。
火塘的里的火在燃烧。
木柴有些潮湿，放入火里，噼啪作响。
烟雾大，还呛人。
那年我8岁。
寨子里其它同龄人，上山砍柴放羊捉猪草。
厉害一些，跟着父辈猎野猪。
山寨大凉棚下的横条上，绕着一圈圈粗麻绳，挂满白森森獠牙。
是野猪牙，一阵大风刮来，发出当当声。
阴森森。
我不喜欢这声音，不喜欢这獠牙，进出山寨，我总绕道而行。
在我爹眼里，我是懦者。
山寨孩子，出生时就被教导，活着要学会捕兽。
大到野猪与老熊，小到野兔与麂子。
捕兽裹腹保暖。
还得学会猎头。
猎头就是砍头。
路人头；落单头；邻寨头。
有原因吗？没有，自古以来就这样。
捕兽重要，猎头更重要。
学会猎头，才算真正男子汉。
可以说一不二；可以娶到心仪女人；可以享有威信，比如我爹就是。
捕兽是能人，徒手杀死一只老熊，身上熊皮就是明证。
猎头更是高手。
可以去看看，山寨西边那棵数百年历史大榕树上，密密麻麻挂着人头，一半以上我爹猎获。
我爹声名远扬，不要说方圆数百公里，远在昆明城里人都知道。
我哥曾被邻寨一个膀粗腰圆汉子猎了头，我爹一动不动埋伏在邻寨草丛三天三夜，猎获对方，提头而归，我爹凭这本事，当之无愧成为寨主。
8岁那年，大祭司对父亲说，孩子弱，捕兽猎头不行，想当寨主，没有可能；想娶女人，也没可能。
不如放飞出去，让他出寨读书吧，或许还有出息。
我爹说，读书？山寨除了大祭司有文化，没人会去读书。
大祭司没说话，看了父亲一眼，慢慢走了。
我爹觉得大祭司老了，糊涂了。
他就不信自己的儿子猎不了兽，猎不了头，至于说到儿子娶不到女人，更是在说笑话呢。
不过，大祭司的话没得商量。
大祭司话就是山寨铁律。
我爹不情愿把我送出山寨去读书。
我爹精挑细选最为强壮五名猎头队员，他们翻山越岭，历经艰辛，花了三天三夜把我护送到剑川城学堂。
这次出寨，两名队员被偷袭身亡。
没头颅的尸体送回山寨。
我爹铁青脸，也无奈。
这是山寨之间一场血腥游戏，是日常生活中一种血腥狂欢。
沾上，就如巨大惯性，上百年来没法停止。
从来没人想过终止。
终止就是懦弱；就是投降。
我在剑川城里读书五年，从没回去过。
山寨慢慢成了遥远记忆，成了梦里故乡。
我成绩相当出色，师爷准备把我送到大理城读书。
一天深夜，我正熟睡，窗外响起一阵低沉有力嘎嘎声。
我被惊醒。
这是山寨独特的呼叫声。
来了。
大理城读书成了泡影。
我哥被砍了头，遗下了孤儿寡母，家里只剩我一个男丁，我爹召唤我，我必须回山寨。
我从床上起来，把床头边的一张像片往怀里一放，走出房间，一颗又大又圆又白的月亮挂在头上。
院里有四匹黑马，一匹白马，四个黑影。
在一个汉子扶助下，上了白马。
我没与老师同学告辞，他们在熟睡。
我从学堂里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回去路上，猎头队汉子们，见我细瘦的身子，上马都要人扶，马都骑得歪歪扭扭，个个唉声叹气，说我这人只是断文识字，见识剑川城里大世面，其它啥也不会。
月黑风高，护送我回山寨中的一名猎头队队员，在森林里被人无声无息猎头。
当时我只听到寂静森林里响起一声轻微啪得声，一件重物倒在白马脚下，白马没有声音，白着眼睛看了一眼，见怪不怪，我用火把一照，魂飞魄散，无头尸体就在我脚下。
这是与我年龄相仿少年，比我长得壮实。
早年在山寨，只有他没嘲笑我，我被山寨其他小伙伴欺闹，是他帮我。
他是山寨年龄最小猎头队队员，他被砍了头。
我不寒而栗。
我从白马上下来，呆呆看着。
我连死尸都不敢碰。
他的无头尸体，是其他人抬放到马背带回山寨。
到了山寨，我爹看着无头尸体说，孩子啊，为了读书，山寨前后死了三个，希望你能成为山寨里的新寨主，娶个好女人，可是，有这可能吗？我说，没可能。
我爹一听，突然大吼一声，没可能，怎么会没可能，我就是要把没可能变成有可能。
说到这里，我爹一张铁青的脸上放出寒光，说，孩子，书读了，人回了，不管愿意不愿意，明天起跟着我，该干活干活；该训练训练；该狩猎狩猎。
一年调教不行，二年；二年不行，三五年。
我就不信我的儿子狩不了猎，砍不了头，娶不到女人。
我不吭声，胆怯地低下头。
小岩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小岩是谁？他是我们进山寨前，小镇上雇佣的司机兼向导。
年轻，二十出头，二个孩子父亲。
小岩不高，壮实，憨厚，见人就笑，黧黑脸上，整齐白牙异常触目。
汉语不太流畅，在小镇招待所，听说我们目的后说，我带叔叔们去山寨看看。
只是猎头是极早事，城里人为何感兴趣？小岩疑惑。
我说，城里人吃饱饭没事做，喜欢稀奇古怪。
小岩似懂非懂，点头说好，就这样，我们来到小岩居住山寨。
小岩用手拨弄火塘里木柴，火星溅出，几根烤焦的玉米香味，在屋内弥漫开来。
夜深，山寨沉寂。
我们围着火塘，啃着玉米。
小岩说，这都是上世纪30年代事。
我爹是我太爷，我就是我爷爷的弟弟，我家二爷。
我爷爷就是被砍了头的。
我太爷还有我爷爷与二爷，都是听已故父亲说的。
岩家是大家族，除了二爷留下一张照片，其他人没有。
他的照片还是剑川城里拍的，那时他年轻，是个少年，比我现在还小，13岁吧，瘦弱。
想看吗？想看，明天我带你们去看。
老克说，我最喜欢老照片，在哪里？小岩说，西边山里大榕树前的一幢无人居住的老房子里。
老克说，为何不放这里？小岩说，那是太爷房子，一草一木不能动。
老吕对老照片不感兴趣，一听老房子，来了兴趣。
我对老照片老房子都没兴趣。
我在想，让小岩陪我们来山寨干什么？不就想了解猎头吗？老克老吕好像忘了。
见我不吱声，老克老吕问我想不想去看。
我没回答，问小岩去老房子，得走多少山路？小岩说，一个多小时。
我想，走那么长山路，看老照片或老房子，有否必要？我说，可以去，但怎么说，得与猎头有些关系。
小岩说，大榕树还在，就是挂人头地方。
第二天一早，小岩过来，没多寒暄，跟着小岩上山。
刚出门，小岩说，能不能多绕个把公里路呢？我们不响，不知小岩意思。
小岩说，早年山寨里的大凉棚还在。
我们一头雾水，大凉棚？就是我二爷看着害怕，绕道而行的大凉棚。
我想起来了，说，是挂满野猪獠牙的地方吧。
小岩一口结实的白牙露了出来，笑道，对的。
老吕说，这个要看。
老克说，野猪獠牙还在吗？小岩说，当然，除了换过麻绳，一百多年了，野猪獠牙还在呢。
这一说，我们来了兴趣。
我，老吕还有老克，从来没见过真正野猪，更不用说獠牙。
不要说个把公里，就算三五公里也得去看看。
跟着小岩出发，就见太阳慢慢从东面升起，天地一派寂静。
路很好走，个把公里很快到了。
我们看见一大片低矮小树林里有块空地，里面有个大凉棚，四根柱子上扎着一圈圈粗麻绳，上面挂着密密麻麻白森森的东西，小岩说，这就是野猪獠牙。
老吕说，不就一些白骨吗？老克说，除了骨架很大，很难看出这獠牙有多厉害。
我没作声，看了老克老吕一眼，围着大凉棚走了一圈，想着小岩他二爷，为何当年总是绕道而行？就如老克所言，只是一些并不厉害的牙骨。
小岩轻轻说了一句，听我父亲说，我二爷每次走到这里，都会发现野猪们张着大嘴，烘着臭气，伸出獠牙冲他狞笑。
离开大凉棚，开始去看小岩他家山顶上老房子，老照片，还有曾经挂满人头的大榕树。
山寨很大，一幢幢房子星星点点布满山上山腰山下，要到每幢房子那里，也得七绕八转，花上十来分钟。
我很不明白，为何不把房子建在一起，弄个山寨大门群居呢？这样分散布局，一旦碰到紧急情况，又该如何召集或者说通知寨民？小岩说，不是不愿群居，而是这里面积很大，祖先生了好多儿子，每人给他们一块地方，划上标记，标记之内，属于个人，也就分散。
至于召集，这个简单，岩家祖宗房子就在山顶，可在上面挥大旗、放狼烟、摇火把。
通往山顶的山路都是一米宽左右土路，高低不平，很不好走，不过半小时，累得我们直喘气。
幸亏这里大小树木丛生，枝叶繁盛，火辣辣的大太阳只能透过树枝间隙照到我们身上，再说，越往山上走，山间的风有种凉凉感觉，到也感觉不到炎热。
这里的天气很怪，白天黑夜温差极大。
白天穿衬衣；晚上烤火盆。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越往上走，越是寂静。
有风声；有水声；有树叶摩擦声，间或有小动物从眼前飞过。
小岩走山路飞快，如履平地，我们不行，小岩走出一些距离，总是站在那里等我们。
上山先前还能见到房子，后来树林茂密了，视野里不见房子。
脚下是弯曲细长小道，上面是金黄夹带深浅不一的绿色枯叶，很厚，踩上去软绵绵，发出吱呀吱呀声。
到了小道尽头，就是一个转角处，眼前蓦然冒出一个三百平方的大平地，大平地四周围绕着一排排竹子，密密麻麻，高耸入云，让人惊得目瞪口呆。
我们南方竹子不过碗口粗，这里不同，粗达40公分以上，小岩说，这是大龙竹。
大龙竹？我们问。
小岩说，它像龙那样粗壮，盘旋而上。
在大龙竹的遮掩下，一幢破旧的木质结构瓦房立在那里。
走到房子跟前，吓了我们一跳，一条深沟围绕房子四周。
房子好大，骨架保存完整，我沿着深沟绕房一圈，发现四周挂有大大小小的葫芦。
不用说，葫芦是他们的图腾。
再细看房子，三层斜顶组成。
第一层四个角，是用柱子支撑外延的瓦片斜顶，斜顶下是低矮的木门。
踩过活动木板，低头穿过木门走了进去，就是一个回廊通道，一边只有一个房间，面积达上百平方。
小岩说，这里就是早年的马棚，现在成了客厅与厨房，当然还有粮仓。
看到吗？小岩指着墙角堆成小山似的麻袋说，这里都是的稻谷，我们家一年都吃不了。
小岩说着，脸上洋溢着幸福自豪感的光芒。
回廊转角处是一个木质扶梯，上去后则是二层，上面也是一条回廊，四角同样支撑四根木柱子，回廊边是用木板围起的正方形房间，共计三间。
每间房没有窗户，里面点着自制蜂蜡，发出丝丝幽光，有些碜人。
再往上走，就是三层了，房间上方也是瓦片斜顶，只是比起下面一层，缩小了一半。
三层没有房间，盖起一个瓦片斜顶帽子，小岩打开上面一扇小门，借着我面的光线，蓦然看到像框里有张黑白照片，是个青涩少年，穿一身黑色棉袄，双手拢在棉袄里，两只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前方，照片上有白色小字：岩进摄于民国廿十年隆冬。
我问，老照片应该挂在下面正房里，为何放在屋顶最上面。
小岩说，让他看看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吧。
忽然我想起什么，小岩，照片上的那个岩进二爷，后来结婚成了寨主了吗？小岩说，被大祭司说准了，他这辈子就是单身，更不用说寨主了。
老吕问为什么？小岩说，除了会断文识字，他连只野兔都没猎到，猎头就别提了。
小岩关上小门，我们站在三楼回廊前，朝前方看去，只见一大片大龙竹，风在呼呼地刮着。
忽然我发现大龙竹之间，有棵极大的树夹杂期间。
小岩说，这就是那棵上百年的大榕树了。
那里没有人，挺吓人的。
过会儿，我带你们过去看看。
小岩往下走去，我们跟在后头，走过深沟上面铺就的木板，来到空地上。
老吕说，这幢房子有特色，从外看，整幢房子，一至三层，由大到中至小的三层瓦片斜顶组成，整体非常协调、流畅，具有美感。
老吕说，小岩呀，你们祖上，能在那个年代用上瓦片，可见很富裕。
小岩说，那都是老早的事了。
老吕不解地问，为何要挖深沟呢？防止外人突袭。
老吕不解。
小岩说，早年盛行摸黑进屋割头，以示男人勇气与能干。
这一说让老吕吓了一跳。
我笑说，建沟不如建墙。
小岩说，先人规矩，不建院子，不建墙，全都敞开，与自然连成一片。
老克问，自然？小岩说，群山环抱，轻风拂面；满目翠绿，心旷神怡。
老吕又问，房门为何建得那么低矮，进出很不方便。
我接着问，为何每间房间没有窗户呢？小岩说，这些都与建造深沟一个道理。
我长叹一声，那你们先人，无论白天或是黑夜，不是活得提心吊胆吗？小岩说，就是。
我们去看看大榕树吧。
老吕与老克俩兴致勃勃。
其实希望越大，失望也不小。
大凉棚下野猪獠牙是这样；老房子与老照片是这样，那么到大榕树下究竟有什么可看的？难道大榕树下，挂满了风干的人头？即使这样，那又有啥意思呢？不过既然来了，总得过去看看吧。
说走就走。
从老房子的三层看去，那棵大榕树就在房子后面不远处，但是真走起来却是那么能艰难。
主要在于长期无人走动，通往大榕树的那条小道，已被杂树与草丛掩没了。
我们紧跟小岩身后，生怕一个闪失，小岩人不见，我们也就麻烦。
其实杞人忧天。
小岩走个三五步就会停下等我们。
看不见的草丛小道非常潮湿，只一会儿，脚上鞋子湿透。
小岩走前，老吕与老克居中，我呢殿后，他们无所谓，我越走越恐惧。
想到那个遥远过去，那些曾护送小岩他岩进二爷猎头队队员，他们不是有三个一刹那被人猎了头吗？想到那些无头尸体，我就觉得白晃晃太阳底下，那把锋利大砍刀，夹杂着尖锐风声，呼地一下把我头颅砍掉。
由于速度极快，掉在草丛里还在骨碌碌打滚的头颅上眼睛还在眨着，搞不清怎么一回事呢。
这是我的想像，事实不可能。
一个多小时后，终于看到大榕树。
说它大榕树，那真小看了。
看看吧，大榕树就像一把直耸云天巨型大伞，把整个天空都遮没了。
树叶下面漆黑一团，身躯直径至少达十米，从泥土四处冒出来枝杈，像无数条巨蟒，盘根错节扭曲在一起，占了上百平方。
再看上方，那无数根粗细不一的枝条，就像无头尸体，紧紧纠缠一起。
一股阴气飕飕而来，难怪没有鸟儿，鸟儿早被吓跑。
小岩指着上面的枝条说，以前猎到的头颅都是挂在上面的，密密麻麻。
尤其到了晚上，更是灯火点点。
老吕问，头颅还会灯火点点？小岩说，对的，猎手会在新鲜的头颅里面放上小碗，点燃野蜂做的蜡蚀。
老克说，这不叫灯火点点，应该叫鬼火点点。
小岩说，对的。
未完，待续......（本文照片均为作者王季明提供。
分别为大青树，大龙竹，大榕树，古老的佤族民居。
）作者王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