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二年五月二十日(1886年6月21日),时维夏至,苏州文人潘钟瑞出门访友,作为一个老苏州,潘钟瑞显然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不然也不至于变得如此狼狈:至熙春台候茶村,良久不来,炎日阴去,郁蒸之气足以致雨。
迨茶村来,天已起云,仅略坐,即偕出。
一湾扇铺即返,与之同途,在营边分手。
雨势骤至,凤烈扬沙,迎面当之,雨始飒然,俄而猛注。
急行返馆,满身皆湿矣。
《江村风雨图》吕文英 明 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彼时的苏州已经进入了全年当中最令苏州人头痛的时期——梅雨季节,潘钟瑞在此时冒险出门访友且不携带雨具,无疑是与梅雨对弈,输了的下场便是成了落汤鸡。
喜怒无常的梅姑娘,晴雨不定,晴时闷热潮湿,雨时忽而倾盆,忽而绵延,而据说当年苏州的梅雨“优且渥矣”,常常是连夜不绝,犹如作乐,给潘钟瑞带来了不少困惑。
接下来就让我们以潘钟瑞的视角,走进1886年的那场梅雨,也走进彼时彼刻窗外的雨。
一、遇见梅雨据《吴郡岁华纪丽》的“黄梅天”条可知,民间判断梅雨季节的标准是“芒种后遇壬为入梅”,意思大概是芒种后的第一个壬日就是入梅之日。
1886年的芒种为农历五月初五(6月6日),四天后,即农历五月初十(6月11),当天为“壬寅”日,梅雨果然如期而至,没让人失望:“酣睡,不知雨下何如,起身犹小雨也。
然风甚狂,霍霍之声震耳。
”但此时潘钟瑞尚不在苏州,故而之后几天的天气尚佳,潘钟瑞尚能携友出游,但回到苏州的他便没这么好运了。
《溪桥风雨图》局部 佚名 元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农历五月十二日(6月13日),潘钟瑞经胥门回到苏州,次日夜里梅雨便按捺不住了。
潘钟瑞初听窗外淅淅沥沥,不久即狂泄而下,通宵达旦,这不由得让潘钟瑞想起了民间所说“关帝磨刀”的说法。
传说每年农历五月十三,关帝都会携带宝刀降临人间,故而该天被民间称为“磨刀期”,而关帝磨刀,老天自然要降雨作为“磨刀水”,因此这天下的雨都被称为“磨刀雨”。
从这天起,苏州就进入了梅雨的“狂欢”模式,几乎无日没雨,无日不潮:十四日丙午(6月15日)昨晚微雨,方谓“关帝磨刀”,入夜乃大作,且达旦及昼,潇潇不已。
十五日丁未(6月16日)猛雨自夜及晨。
晨犹大雨……向午放晴。
十六日戊申(6月17日)晨阴渐霁。
十九日辛亥(6月20日)晴,骤热,天气熏蒸,地气发潮,盖梅炎也。
二十日壬子(6月21日)交夏至……至熙春台候茶村,良久不来,炎日阴去,郁蒸之气足以致雨。
迨茶村来,天已起云,仅略坐,即偕出。
一湾扇铺即返,与之同途,在营边分手。
雨势骤至,凤烈扬沙,迎面当之,雨始飒然,俄而猛注。
急行返馆,满身皆湿矣。
廿一日癸丑(6月22日)雨连昏旦,起身后犹滚滚不休。
廿四日丙辰(6月25日)雨竟夜不绝声,上午犹淋浪不已,黄梅水优且渥矣。
廿五日丁巳(6月26日)晨晴……午后复雨,临睡又雨。
廿六日戊午(6月27日)雨连旦昼,傍晚乃止。
廿七日己未(6月28日)雨复终夜终日,势若倾注,霉湿浸淫乎几席矣。
廿八日庚申(6月29日)雨如作乐,细十番与大锣鼓更迭而来。
晌午有霁意,傍晚地干……与花侯至凤云台吃茶,未几又雨,匆促分手。
廿九日辛酉(6月30日)夜间似有雨,晨起,小雨旋止。
(上下滑动查看)《风雨归舟图》局部 戴进 明 台北故宫博物院突降的大雨让身披蓑衣、手持雨伞的行人狼狈前行除“芒种后遇壬即入梅”的说法外,民间尚有“夏至后遇庚则出梅”的说法,即夏至后的第一个庚日大概就是梅雨季节结束的日子。
1886年夏至后的第一个庚日是农历五月二十八日(6月29日),因此从这天之后,除了二十九日有雨外,接下来几天潘钟瑞都免受梅雨侵扰。
但梅雨真正退去尚且要等到小暑之后,即民间所说的“小暑日为断梅”,当年的农历六月初六日(7月7日)是为“小暑”,暑气大起,苏州人才算是真正摆脱了梅雨的支配。
总的来看,1886年的梅雨长达二十余天,不可谓不短。
谚语有云:“黄梅天,十八变”,指的就是梅雨喜怒不定,忽晴忽雨,让人头痛不已。
从潘钟瑞的记载来看,1886年的梅雨人设一点都没有崩塌,如农历五月十九日(6月20日)天气骤热,次日又是夏至,或许这才给了潘钟瑞错觉,让他觉得近日不会下雨,故而才会在夏至日出门访友,未曾想当天下午风云变幻,给了他迎头痛击。
此外,农历五月二十五日(6月26日)、二十八日(6月29日)天气短暂晴朗过,但很快梅雨又至,尤其是二十八日潘钟瑞再度出门,不久又雨,或许是有了夏至日的教训在前,潘钟瑞不敢逗留便匆忙避雨而去了。
《夏畦时泽页》周臣 明 故宫博物院藏画家通过树枝欹倾的方向以及蓑衣的拂动,描绘出了夏日忽然的一阵急雨,农人披起蓑衣,忙不迭奔趋上桥梅雨之所以称之为梅雨,有两层意味,初唐徐坚等所撰的《初学记》云:“梅熟而雨曰‘梅雨’,江东呼为‘黄梅雨’”,此话点出了黄梅成熟与梅雨间的关系,宋人陈岩肖在《庚溪诗话》中持同样的观点:“江南五月梅熟,霖雨连旬,谓之黄梅雨”,这便是诗句“黄梅时节家家雨”的由来。
另一种说法便是深入民心的“梅”与“霉”想通,谓此季节衣物受潮极易生霉。
张蒙谓论及“黄梅雨”就持这种观点:“梅当作霉,雨中暑气也。
霉雨善涴衣服,言为霉蒸所坏也。
”人们对梅雨的坏印象似乎从西晋时便开始了,周处曾在《阳羡风土记》中记道:“夏至之雨,名为黄梅雨,沾衣服皆败涴。
”古人的烦恼与今人是相通的。
在潘钟瑞的日记中,我们看不见他因梅子上市而产生的喜悦,只能瞧见他因物品受潮而出现霉点的苦恼,或许这才是后一种说法深入民心的原因所在吧?民间还有“而人即以入霉日数度霉头之高下,如芒种一日遇壬,则霉高一尺,至第十日遇壬,则霉高一丈”的说法,按1886年芒种后第四天入梅,则当年的霉点应高四尺,可惜潘钟瑞并未记载物品发霉的具体情况,我们亦无法从潘钟瑞的日记里验证这句谚语的真伪。
当苏州人苦苦从芒种后几日熬到小暑时,他们还要担心这梅雨是否还会杀个回马枪,来个“梅开二度”,因为民间一直都有“小暑一声雷,依旧倒黄梅”的说法。
光绪十一年(1885年),潘钟瑞就记载说苏州夏至日微有雷声,是倒黄梅之兆,因此那年直至小暑后几日苏州仍在下雨。
还好,1886年苏州的小暑不见雷声,潘钟瑞总算是安稳地度过了梅雨季。
有趣的是,苏州的梅雨过后,尚有一种名为“舶踔风”的奇特现象,据《平江纪事》载:“梅雨之际必有大风连昼夜,逾旬而止,谓舶棹风,以此自海外来舶棹,船上祷而得之者,岁以为常,乡氓不知,讹以为白草风云。
”苏轼经过苏州时就曾见过这种现象,还曾专门为其写诗。
二、雨中风雅有人说,苏州遇见了梅雨便变成了姑苏,那些被现代化文明所压抑的姑苏古韵在雨水的洗涤下渐渐显露,于淅淅沥沥之中呼之欲出,从檐角到窗头,轻敲在青石砖上。
在传统时期,梅雨的淅沥使得百姓踯躅于家中,整座城市似乎都被按下了暂停键,但尤其善于苦中作乐的中国古人,自然不会安于寂寥,于沉闷中找寻玩味只是表象,随遇而安才是他们生活的实质。
苏州雨季 留园 橘涂初四摄在1886年的雨季,潘钟瑞也没有甘于寂寥,他最常做的事情便是约上三两好友前去饮茶。
如五月十七日他“至玉川舫茶憩”,二十二日又“至东园茶叙”,二十五日“至凤详春茶叙”,二十八日“至凤云台吃茶”,次日又与友人“茶叙于东园”,饮茶的次数不可谓不多。
于梅雨时分饮茶,并不只发生在潘钟瑞一个人身上,事实上,或许最欢迎梅雨季节之人,可能便是爱茶之人。
据明文震亨的《长物志》记载:秋水为上,梅水次之。
秋水白而冽,梅水白而甘。
春冬二水,春胜于冬,盖以和风甘雨,故夏月暴雨不宜,或因风雷蛟龙所致,最足伤人。
雪为五谷之精,取以煎茶,最为幽况,然新者有土气,稍陈乃佳。
承水用布,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