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篇小说，感觉出了别样的青春，别样的痛，别样的小确幸！于是记录下来！那个春天，我喜欢到玻璃店去玩。
在我们这座小城里，玻璃店就这么一家。
它挤在烧饼铺、家具店和录像厅之间，在我看来有些不伦不类——真的，那么透明、纯粹的东西，照见的却是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我觉得裁玻璃是件好玩的事，玻璃刀划出噬噬的声音，玻璃的伤口若有若无，一把快刀划过苍白脆弱的皮肤时，那感觉也就这样吧。
大大小小的玻璃整齐地堆放在店堂里，一张裁玻璃的案子当街支着，美丽的玻璃像躺在断头台上任人宰割。
我那会儿中学刚毕业，满世界找新鲜事，在我看来，玻璃店是最好的去处之一。
后来跟玻璃店、家具店、烧饼铺、录像厅的伙计们都混得熟了。
玻璃店的伙计叫老九，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孩子，我跟他混得熟，纯粹是为了从他那儿捞一把操刀的感觉。
起初老九那双乡下孩子的手上贴满创可贴，玻璃划破的伤口以及伤口中渗出的血珠，让人目不忍睹。
玻璃的事情就是这样，让我着迷。
他们开始只卖白玻璃和镜子，后来也卖茶色的和宝石蓝的，我觉得每一种玻璃都很美，简单得让人感到神秘，这种感覺真是不可思议。
我说，老九让我裁一块。
老九胆怯地望望屋里，老板不在，于是我在地上拣起一块脸盆大小的废料，拿起玻璃刀，噬啦一声，玻璃的伤口把透明的一块分成两半，我忍不住要去抚摸那道裂痕。
我觉得指尖一阵刺疼。
抬起手，看见手指蛋上渗出一串血珠。
鲜艳的血和尖锐的痛使我人感到奇特，我看那块玻璃，在我手掌的压力下已经断裂成两块，我拿起它们扔进装废料的筐子里，玻璃碰在玻璃中，哗啦啦成了透明的碎片。
真的，玻璃店就这么有意思。
我迷上玻璃店的一切，你没去过那儿，你无法体会我的迷恋。
在春天暖暖的阳光中，我骑着那辆日赛车打玻璃店前经过，那亮闪闪的玻璃弄得我眼花缭乱，就像是看到一大群美丽的女人。
我不明白我怎么会在透明的玻璃之中获得了思想，在那之外，我从未有过什么真切的思想。
我几乎是被赶出了学校，不是因为我有多么坏，而是我在求学生涯中显得那么愚笨无知。
我毫无长进，也从未描绘过远大前程，几乎处在一种无知之中。
所以我骑着从前伴隨我的那辆日赛车，走在城市的灰尘中，显得比谁都轻松。
真的，如果没有玻璃，谁能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呢?两块玻璃碰出的声响，两块玻璃对映出的若有若无的影子……还有什么比一块玻璃更像我呢?城里是在變，到处都是建筑工地，新车在街道上横冲直撞，女人们越来越鮮艳，市长也在變……但新鮮的玩意儿并不多，我明白我离这些有多远。
只有玻璃离我最近，玻璃店的确让我留恋。
我怀疑是因为女人。
因为显而易见，玻璃店的小小也让我迷恋。
有许多次我看见她坐在门口看书，那样子让我沉迷。
我跟店主不熟悉，我这样的城市闲人肯定不很招人喜欢，他们肯定没把我当回事。
小小是店主的女儿，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这么想。
我弄不清楚是因为迷恋玻璃开始喜欢小小的呢，还是因为小小而迷恋玻璃的?在明亮的阳光下，她头发茶黄，皮肤苍白，很美——像玻璃。
简单、透明，我这样想她时，就感到手指尖传来一股甜蜜的疼痛。
真的，小小给我生活中增添的滋味是这样的。
只有玻璃能给我这样的感觉。
那个春天我的生活简单明了。
我在日益繁盛的城市中过得潇洒自如，大部分时光我打发给了店铺、商场、桌球，我还没准备发财，没准备干事业，没准备出息点儿……自由的生活使我简练而又绚烂，单纯而又复杂。
我跟他们的生活截然不同——城东的小地主和城南的小日本，他们武功高强而我无勇无谋，他们胆大包天而我胆小如鼠，他们横行霸道而我心平气和，他们是铁是石头而我只是玻璃。
我的生活与他们毫不相干，除玻璃店和小小，谁能进入我空荡荡的生活呢?在玻璃店那块儿去多了，对那地方的店铺了如指掌，烧饼铺的生意是在早上，录像厅的生意却在晚上，开小理发店的那个女孩打扮得像是香港电影中的妓女，家具店和玻璃店的老板看上去像是正经八百的生意人……我猜玻璃店的小小上学时肯定是最老实的女孩子，不过她没去上大学，没事坐在店门口拿本书看，可以推断，也属于上了许多学却毫无长进的那类笨笨的女生。
那种女孩子我是最熟悉不过的了——按部就班地上学回家，决不会上发廊做头发到商店闲转，规规矩矩地上课自习，决不会约会早恋什么的。
为什么我对小小这么熟悉呢?我想肯定是她和我有着过多的相似处。
我真替她难过，她就那么拿本书坐在一堆玻璃旁边，在她的左边，录像厅的音箱中传出香港女人的淫声荡气；在她的右边，那个妖冶的女孩正跟她的顾客打情骂俏——她的透明纯粹又能保持多久呢?我有些同情她，我毫无理由地认为她应该出污泥而不染，像一块玻璃那样面对世界……可是，一块玻璃，又是多么脆弱啊。
谁能对你的美丽、你的纯洁负责呢?我差不多每天去玻璃店逗留，像是玻璃店的编外伙计。
店老板老洪整天骑着一辆本田100东奔西走，那辆红色本田像匹小红马，让我内心里充满羡慕。
小小差不多每天坐在店门口，在春天的阳光中，幸福地看书。
我越来越发现她身上那种让人着迷的气息，她被阳光涂擦得近乎透明的面容，略带金黄的头发，头发上还别着一只银色的发卡——是只翩翩飞动的蝴蝶。
我站在玻璃店门口的小案子边跟老九闲聊，忍不住要别过眼去看小小，那时她放下书，站起身伸个懒腰，身材轻盈高挑，她没注意我正在看她，她没想到她让我心里跳了一下。
就在那时我怀疑我身上有了某种奇妙的变化。
我脱离了习惯的生活，我在逐渐被另外一种生活所诱惑。
比如我开始崇拜玻璃店的老洪，羡慕他骑的那辆红色本田。
比如我开始为那个读书的小小心跳，对她有一种无从言表的迷恋。
上学时我曾多次挨骂，为自己的无知付出过许多代价，我的老爹老妈对我是何等的失望——这只有我才知道。
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不愉快的事呢?我只能说是因为小小，她像是块玻璃，让我照见了自己；再说，一颗细碎的玻璃，它带给你的痛肯定也是前所未有的。
我不是不羡慕那样的生活：像城东小地主、城南小日本那样的生活。
我只是觉得自己缺少那份胆气，那份凶狠。
我对打斗有一种天生的恐惧感，就像对很多事我都有一种恐惧感一样——在学校我怕老师当众侮辱我，回家我怕老爹老娘为我掉眼泪，我还怕犯了事坐监狱……这些都使我无法忍受。
玻璃店的平和安宁最适合我，一个旁观者的立场带给我无穷的新鲜感。
更何况玻璃店的小小，给我的是一种奇妙的回味。
我没想到我会给玻璃店带去那些不安宁。
有天晚上，我骑着车子在街头瞎转，又转到玻璃店门口。
我看见老板老洪正遭到围攻，喝得醉醺醺的小日本一伙人，摩托停在马路上，人却在店堂里对着老洪指手画脚，老洪掏出烟给小日本几个，又掏出打火机给他们一一点上。
我猜老洪是寡不敌众，所以才这样被小日本一伙醉鬼围攻。
我是没法去解救老洪，我没那么高的武艺，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
我悄悄蹬上车，找到十字街口，有家商店有电话，我拨通了城北派出所：玻璃店遭抢了。
我回到璃璃店对面的巷口，躲在阴影里。
小日本一伙还在纠缠不休，龟儿子龟孙子的骂老洪，把老洪推来搡去，我猜小日本一伙是真醉了，毫无目的地拿老洪逗乐。
我有些为老洪不平，平白无故地受人欺侮，却又无法还手。
这么想着，我觉得赚钱也真不容易。
派出所的人还真快，停下摩托人进了屋，小日本一伙酒还没醒，叼着烟对老洪骂骂咧咧。
老洪也吃了一惊，看看派出所的人说：不是不是，几个兄弟喝醉了酒，闹着玩呢。
派出所的人说：小日本你可少惹事!小日本一伙人骑上车走了。
我想也算是替老洪解了围，冲着小小，这一次帮人也值得。
没想到给玻璃店帶来了麻烦。
小日本隔三岔五到玻璃店来，抽老洪的烟，喝老洪的茶，骂老洪耍他。
有一回居然是小日本小地主一块兒。
坐在门前的小小看见，拿了书就进里屋。
老洪不知道是我给派出所打了电话，直骂派出所惹是生非。
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没给玻璃店帮上忙反倒添了麻烦。
我知道小小既不会感激我也不会责怪我，因为她根本没法知道我做了些什么,想些什么。
这会儿真恨自己不是小日本，不会打架流血，不去惹是生非。
小日本大大坏了我的心境，我一看到小小惊慌失措的样子，就覺得心里疼痛，我开始痛恨小日本，痛恨我自己。
这件事改变了我的生活，我买了拉力器，做了一对哑铃，每天早晚对自己的身体、骨头、肌肉发狠。
老爹老妈说什么也不让我练武，我只好跑到城南柳树林看十三岁的小屁孩练。
到玻璃店去得少了些，小小有时还坐在门口，但不是天天如此，她有些张皇的神色使我更加自责，仿佛是我毁掉了她从前的生活。
我没有脸面去找老九玩玻璃刀，没有脸面去看小小轻盈高挑的身子。
我没事就跑进录像厅看录像，可是武打片出奇地少，放录像的说，现在有谁还看武打片，都原子彈火箭时代了。
这里充斥着香港女人的乳房和大腿，我过去也看过，可这会儿我再也没法看得那么入神，那么津津有味了，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墙之隔的小小。
她苍白的面容、茶黄色的头发使我浮想联翩，我很为此感到羞愧，隨之而来的是那种尖锐的痛。
我觉得和小日本的仇恨与日俱增，骨头在变硬，肌肉像橡皮一样韧，迟早我会找他算账，替小小找回从前的岁月，找回她坐在店门口悠闲地翻书的优美时光。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她经常骑上车到城西的河沿上看书。
那里是一个废弃的石料场，到处堆满巨大的石头。
坐在石头上的小小看起来像一座雕塑。
她最喜欢下午到那儿去，有时独自一人，有时和邻家的女孩一块儿。
我觉得石头没有玻璃那么让我喜欢，这是唯一的缺憾。
但我会因为小小热爱这些石头，就如同迷恋那些玻璃。
我远远地把车子架在马路边，远远地看镜子似的河水，也远远地看看已经深入我内心的小小。
我每天早晚侍弄我的身体和骨头，这使我老爹老娘目瞪口呆。
他们开始为我找工作，我尽量和他们相安无事，联系工作需要时间，我和小日本的战斗也需要一点时间。
玻璃店在我的生活中是多么重要，那些闪烁的、迷人的玻璃，玻璃的裂痕，玻璃的碎片，玻璃店的小小，坐在门口看书的小小……再说玻璃店使我发现了自己，那是别人无法理解的东西。
每天下午我在柳林看完孩子们蹲马步、练劈叉之后，就骑车到城西，河在那儿拐了个大弯，小小在巨大的石块上看书，镀金的河面为她做了绝好的背景。
我远远地看她，觉得自己有了力量，内心里充实无比。
有时我会觉得是来到一间巨大的玻璃店中，到处是流光溢彩的玻璃，到处是玻璃无与伦比的光泽，只有小小在那里悠闲地看书。
我会情不自禁地想走近她，但我怕吓坏了她，她那惊慌的神色让我心痛。
我也琢磨过跟她约会，请她跳舞看电影或者别的，但我总觉得缺少点儿胆气什么的，至少得等我跟小日本了结之后吧。
至于高中生用的那些办法和城市混混用的那些办法，在我看来都不能用来对付小小，她像块玻璃，会让你为自己感到羞耻。
总之除了和小日本决战之外，我无计可施，我只是要讨回玻璃店门口悠闲的看书的那些时光，把它还给小小，她爱怎么处理都行。
我还可以去上班、賺钱、骑摩托，开一家店，和她谈恋爱……瞬间的联想纷至沓来，就像玻璃的色泽，让我眼花缭乱。
那一架始终没有打成，我总觉得小日本是我天生的对头，我不想打斗的时候他那么趾高气扬，我浑身是胆每一个骨头的缝隙都充溢着力量的时候他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一天我到玻璃店，看见店主老洪又那么神气了，正眼也不瞧我，骑上那红色本田出门去了。
玻璃店的小小坐在门口，没看书，苍白的皮肤让人倍加怜惜。
我悄悄问老九：小日本最近没来吧?老九说，那狗逼撞了车，见他外婆去了。
这件事太出人意料，我没有一点儿准备。
我手上一使劲，发现自己压碎了桌案上的一张三毫米厚的玻璃，我抬起手，手上滲出了血珠，那种尖锐的痛慢慢滲进了我的胸膛。
老九吓得变了脸色：你弄坏了玻璃，让我怎么办?我一脸无所谓。
坏了就坏了，还怎么办?小小过来看那块玻璃，这会儿老洪的摩托停在门口，看到桌案上的破玻璃：咋啦?老九一脸丧气，指着我：是他……老洪气势汹汹地劈脸就骂我，你他妈真闲，臭逼!我伸手把那块玻璃拨拉下来，哗啦啦在地上成了碎片。
老洪过来揪我，小小奔过来，一脸惊慌，我一看那样子就心疼，伸手拨开老洪。
我猜我是力大无比，老洪差点没站稳。
我从口袋里扯出两张钞票，甩在案子上，跨上车子，离开了玻璃店。
手握在车把上我感到了掌心的痛——我翻开手掌发现鲜红的血珠正在海出，有几粒碎玻璃在鲜红的手掌上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我没法再去玻璃店，可是我想念玻璃店的小小，想念那些单纯透明的玻璃。
没有他们我的生活显得盲目而又空洞。
我唯一的欣慰是还可以去城市河沿上去张望看书的小小。
她的那支银亮的发夹，那只翩翩飞动的蝴蝶，在天地间闪烁着奇异的光泽，它反射过来的光辉，让我双眼刺痛。
有一天我又去那儿，石头上不见了小小。
远远望去，拐弯处的河水被霞光染成了红色的玻璃。
缺少了小小，一切仿佛都失去了光泽。
我放开车子冲向石堆。
我看到了小小。
她躺在地上，我震惊地看着她苍白裸露的身体。
我愣怔片刻，爬上石块，看见了几个背影消失在河沿拐弯处。
我跳下巨石，一眼看见了那只银灰的发夹，我把这只展翅飞动的蝴蝶揣进衣袋。
可是那像玻璃一样的苍白又是多么令我渴望。
我替她拉上衣裙，遮挡住那令我渴望而又令我疼痛的肌肤。
我替她抚整零乱的头发，忍不住去抚摸她那光滑的像玻璃的脸，这当儿她突然睁开眼睛，看见了我，一声惊叫，她又昏了过去……我突然缩回手，天空开始暗下来，石头的阴影笼罩过来……我感到了恐惧。
我退了几步，推起我的车子，躲在石头背后。
我看见玻璃店的小小推着她的车子上了河沿，慢慢消失在远处。
我的手伸进衣袋，那只蝴蝶发夹冷冰冰地被我攥在手心，滑滑地让我忘却恐惧，硬硬地让我感到胸膛里的痛。
我被带走时我老爹老娘不知所措。
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会有这么一天。
他们问我是不是没有工作，是不是在练武，我和我的父母都不能回答不是。
他们问我是不是见过小小，和老洪干过架，我也不能回答不是。
他们说我爱去玻璃店那块儿，爱去录像厅，有人经常在城西河沿上见过我……我不能否认。
他们搜去了那枚蝴蝶发夹，我怀念那玻璃给我的感觉，可惜没有谁会明白。
那枚发夹对他们和对我，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谁会明白这些呢?连小小也不明白，我跟她唯一的联系也丧失了。
我真的有些痛恨这个世界，对待玻璃，它是多么粗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