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八年夏，去了一趟美姑县，为的是去看一种水晶，多次结晶，多色包裹体，且有绿帘石共生。
临行，矿友告诉我：少数民族地方，警觉点，少说话，多送烟，多给糖，否则……那里是凉山彝族自治洲所辖，我知道要入乡随俗，尊重当地人的生活习惯和信仰。
那时，美姑花园水晶在矿晶圈内已有些名气了，只是产量总那么小，好的精品更是寥寥无几。
我总想弄个满意的，满足收藏欲。
临行，做了些攻略，问了具体地点，也弄清楚了如何乘车。
然后，出发。
几经倒车，还算顺利。
其实，美姑花园水晶应该叫洪溪花园水晶才精准，因为准确矿点在美姑县的洪溪乡。
沿着一条山路，往北西方向，接近马边县了。
那里一遍丛林，大树小草，藤蔓缠绕。
从乡上到矿点，只能徒步，大约需12小时。
据说，九十年代初，偏就在这丛林中，有个山民放牛，弯腰在一个牛脚窝里拣起一块水晶，觉得漂亮，顺手放在背篼里。
拿下山后，巧遇到洪溪寻矿的老板，一口价，卖了二百元。
消息传开，就有许多山民涌上了山。
全是手挖肩背……到了洪溪乡的那几天，全是雨。
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停停下下，总是没完。
一会小雨，一会大雨，阴一时晴一时，山路总干不了。
我便打消了上矿点的愿望。
我住在乡镇上的一个旅社里。
只有抓住雨停的空档，上街去打听花园水晶的情况。
那天，看天晴了，我立马下楼。
刚出门，身后便跟一串大人小孩，衣衫褴褛，乱发垢面，眼睛里，全是喜悦和善良。
他们不紧跟，总掉一段距离。
你走，他们走；你停，他们停。
回头看他们，便是一张张冲你憨笑的脸孔。
我记起了朋友的话，掏出一包烟，扔了过去。
香烟立刻被他们一人一根分光。
又掏出一大把水果糖，冲过来一女孩，双捧手，将糖接了。
尾随的人群，逐渐少了下来，直看到我进了一家饭店，方作鸟兽散，没了踪影。
待坐下，喝了店家的茶水，又要了饭菜，一个彝族男人便凑了过来。
“却波（彝族招呼语：同志，朋友，哥们之意），要水晶不要？”男人说话声音很粗，呼哧呼哧扇着鼻翼。
“要，你有？”“就知道你是来买水晶的。
”男人狡黠一笑，便现出一脸的憨态。
匆匆吃完饭，我便跟着这个男人去看水晶。
男人说，他叫阿旺。
阿旺说，他是马边县的，从小跟着姑父跑点小生意，所以会说“汉话”。
边说边走，来到旅社，阿旺居然也跟我住同一家旅社，不过，他在一楼，我在二楼。
推开房门，房间里一张双人床上，竟然有四个人簇拥在一堆。
一个大人，三个小孩。
大人是阿旺的老婆，小孩年龄差距不大，最大的估摸有八岁。
阿旺介绍完家人，弯腰从床下拖出纸箱。
果然是山上的花园水晶。
很快，价格谈好，我付完钱，蹲下包货。
阿旺拿着钱，数也不数，一溜烟飞奔出门。
还没待我装好水晶。
阿旺已从外面抱回一大堆卤猪蹄，一个个分发给孩子，余下一堆卤猪头肉，叭地一声，摊在床上。
一家人边啃猪蹄，边抓猪肉吃。
阿旺满眼幸福的神情，一仰脖，对着酒瓶，咕咚一声，灌了口白酒。
我包装好水晶，把箱子捆结实，要给阿旺打招呼。
见一家人其乐融融，没有理会我的意思，没再说话，悄悄地扛着纸箱出了门。
雨还是下着，由于道路过于湿滑，又担心泥石流，山洪，塌方等地质灾害，长途公共汽车也停开了。
我便困在了洪溪这个小小的乡镇上。
一住，就是一周。
又一天，早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震醒。
打开门，竟是阿旺。
阿旺一身透湿，连头发尖都浸着水，一脚的黄泥，裤脚线缝处，嘀嘀嗒嗒地淌着泥水。
阿旺的背上，挂着一个上大下尖的背篼。
“水晶，要么？”阿旺说。
我显出惊讶，说：“我没钱了。
不能再买了。
你卖给别的人吧。
”“大雨天，没人来哩。
”不由分说，阿旺挤进屋来，将水晶摆在地上。
这些货，比起原来买的那一纸箱货，差远了。
“不要了。
真的，没钱了。
”我说“你就买了吧。
”阿旺眼里有祈求。
“我没带钱，带来的钱，已经花光了。
”“你就买了吧。
大人和娃娃，已经两三天没得吃了。
还欠了旅社住店钱。
”“你卖我水晶那些钱呢？好几千哩，三五个月怕用不完哦？” 阿旺摇摇头，“不够的。
全吃掉了。
”他的神情沮丧而委屈，“不够的”，他说。
见这男人一脸愁苦，我便动了恻隐之心，答应买下水晶。
谈完价钱，阿旺也不还价。
我拉着阿旺，去信用社开了一张卡，又立马叫家里人给我卡上打钱。
第二天下午，钱到帐，我迅速取了钱，去给阿旺。
推开阿旺住的房间，里面黑黑地没声没息。
我喊了一声“阿旺”，才见黑暗中有几对亮亮的眼珠，“我来给你水晶钱。
”那个女人拉亮了电灯，屋里的状况，才渐次看清。
阿旺横躺在床上，三个小孩拿他的肚皮做了枕头。
女人盘腿而息，阿旺的头，放在女人盘罗的腿上。
一听说钱到了。
阿旺腾地立起，抓过我手中的钱，拉门，冲了出去。
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
雨雾中，阿旺的身体显得瘦小而单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