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这个主标题肯定有蹭佛学的嫌疑,老高也不打诳语,确有此意。
般若之“色”,非字面意之“颜色”甚至“女色”,其解为一切人可察可感之物、之状,即整个可见世间。
此色即法相,空此色,方可见法性,即真如,此为般若第一重义;第二重义则曰法性亦为空;则再入第三重义曰“缘起性空”。
东晋时佛学有过一桩公案:支愍度欲过江讲般若。
当时江东名士皆趋玄学,其恐“不得食”,遂改般若本意创“心无义”说而往。
既乃与玄学合作愉快,创成江南般若七宗之“心无宗”。
其他六宗一直目心无宗为邪说,事实上它也确实是为了市场而改了产品,让般若似般若而非般若了。
终于在一场竺法汰主持的佛学辩论大会上,心无宗的道恒为慧远所折,从此心无宗与心无义俱消遁。
这个心无义的核心就是“不空色”,即不空外物即可见性。
然若不空色,则必要空他物,心无义曰“空心”,然又于空心何以能见性处,理不可通,以致其败。
我今将“色”请下玄理之坛,再以其汉字本意的颜色来讲瓷器的道理,自然有将这一桩高古公案来做隐喻的意思。
至于隐喻何在,读本文至尾,诸君自当有所明。
研究并制作瓷器多年后,我不得不承认,人辨识瓷器的第一反应都是“好漂亮”。
然后大众基本就此打住,专业人士才再从技术范畴、文化范畴来剖析它。
面对瓷器,甭管专不专业、有没有文化底蕴,大家都首先是个颜控。
这一发现有一段时间让我颇沮丧,但很快也就释然了,因为我们干得最用心、最专业的活儿,大部分不都是为瓷器颜值服务的吗,而且自古如此。
所以,瓷之色,可能真的是瓷器这件事的核心“正义”。
瓷与陶古来无界,史料里很多时候都以陶字统论之。
现代体系下我们是要分开陶与瓷的,但业界吵了几十年也拿不出个被普遍接受的两分法,唯有两条谁都没有意见:1、没有釉的只能叫陶,即使是瓷石制作的;2、陶土做的只能叫陶,即使有釉也只是釉陶。
反向可知,瓷之为瓷,至少也要同时满足瓷石(或白坩土)制作和有釉两个条件。
釉既是瓷的身份证,也是瓷的标准照,是瓷器的第一眼颜值。
瓷器本质是硅酸盐化合物,不论其胎、其釉皆如是。
那么釉给瓷器带来的第一眼颜值,就必然从化学中来,也就是釉里面的各种化学元素,在一定温度下所完成的化学反应以及相应物理形态转变的后果。
这些元素有:硅(Si);铝(Al);钙(Ca);镁(Mg);钾(K)、钠(Na)、铅(Pb)、硼(B);铁(Fe);铜(Cu);钴(Co);锰(Mn);钛(Ti);锑(Sb);金(Au);锡(Sn);砷(As);磷(P)。
这些元素以其氧化物的形式聚合在釉水(古代文献中多称釉药)里,如氧化铁(Fe203)、氧化硅(Si02)等。
在窑火中和气氛里发生各种反应,为釉面的形成起着不同作用,也就为烧成后的瓷器贡献不同的颜值角度。
硅和铝依然是釉水里含量最多的元素,和在瓷胎里起的作用类似,铝以其耐火性成为釉的骨架;硅(石英)则主要提供玻璃相,以及成为析晶来实现光线的折射或漫反射,釉的所谓透明度或玉质感来自于它。
近来人云亦云,多在评论美人的骨相美与皮相美,若以釉面比美人,那大约铝负责骨相美,硅负责皮相美。
釉的形成过程中,硅、铝两位顶梁柱压住阵脚,余下的一大堆元素氧化物便分为三个组各司其职。
第一组叫做“助熔剂”,是这些元素的氧化物:钙(Ca);镁(Mg);钾(K)、钠(Na)、铅(Pb)、硼(B)。
因名知意,这些氧化物都是用来帮助釉层熔融的。
釉水在瓷器坯体上形成釉层,釉层要在温度与火的环境里熔融成液态。
各种化学反应和物理形态转变都在液态中完成,硅和铝也一样;烧窑结束,熄火后的降温过程是釉从液态冷却变成固态的过程。
形成固态后,各种化学反应的成果就封存在这一固态中,包括铝形成的骨相美和硅形成的皮相美,这一固态就是瓷器的釉面。
硅、铝自身的熔点很高,高到瓷窑几乎达不到的温度,只靠它们自己在火中修炼,釉面迟迟不能进入液态,我们是等不到美人浴火而出的那一刻的。
因此,要有这些氧化物来降低整个釉层的熔融温度,让釉层在合理的时段进入液态,来完成上述这一个过程,形成釉面。
第二组叫做“着色剂”,是这些元素的氧化物:铁(Fe);铜(Cu);钴(Co);锰(Mn);钛(Ti);锑(Sb);金(Au)。
这个就很好理解了,瓷之色即来自它们。
这些元素大都是变价元素,瓷窑里的气氛变化,也就是一氧化碳浓度变化决定这些氧化物是失去氧还是得到氧,也就决定了其化合价的变化,变化的结果就呈现出不同的颜色。
烧窑结束后冷却,釉层从液态变为固态,颜色就被封存在固态中成为瓷器的釉色。
《大炉子与瓷片子》一文中详细讲解了氧化铁在不同气氛中变价的原理,并由此分别呈现黄色与青色,从而造就青瓷与黄瓷。
本文后面还会再讲解氧化铜的变价,从而呈现红与绿的釉色。
第三组叫做“乳浊剂”,是这些元素的氧化物:锡(Sn);砷(As);锑(Sb);磷(P)。
瓷器史后期出现的一些瓷种,其釉面,主要是釉上彩的画面,出现的一些乳浊、粉化等视觉效果由这一组来提供。
在我们习惯了的学术体系下,介绍完以上的知识及逻辑链后,似乎就已经实现了一篇专业文章的人设,甚至完成了它的使命。
其实还远远不够,如同介绍美食,到这一道美味的菜肴里面都有什么主料、什么辅料,以及它们各负责提供什么样的味道、口感即刹车,听到介绍的人就能明白这道菜肴是怎么做出来的了吗?当然不行,一个合理的菜谱至少还要介绍如何备料、如何配料、怎么烧制、步骤如何。
这样虽然还是有些纯理论,至少烹饪高手已经可以完全明白。
但若想让大部分非高手也明白,就要以共情心,按小白们也能想象的场景来介绍烹饪过程,如同转码,这样才能让大家代入而至理解。
我们关于釉的讲解,也应该以此模式再往下进行,实际上就是要让大家知道,在没有化学知识体系的古代,是如何实现上面那些事情的。
大白话就是:古人是怎么干的?要理解古人是怎么干的,最省心也是最正确的思路就是把自己当做一个古人。
要知道,虽然时间过去了数千年,但在人类的历史上完全不足以造成某种明显进化,也就是说现在的我们和古人在脑容量和直觉上不会有什么区别。
当把我们身周的所有现代元素、资源和知识都去掉时,我们面对的局面就和古人无二。
那么我们所直觉做出的选择,并由此产生的生产、生活行为也就应该相差不多,比如配釉。
中国的高温灰釉是如何偶然出现,我介绍过很多次,《大炉子与瓷片子》一文中亦有介绍,本文不再赘叙。
我们要以上面所说的思路来还原的,是在自然灰釉产生后,古人会怎么把它变成一项固定技术。
譬如我是古人,当硬陶上出现了斑斑点点的带颜色亮片,根据逻辑就一定是某种会落在硬陶上的东西变成的。
接着要做的就是排查出这种东西,我想在当时很简单的窑内环境里,确定草木灰是这种东西应该毫无困难。
那下面的事情,就是烧一些草木灰把它撒到陶器上烧窑,看能不能再出现这些亮片。
我想是出现了,否则就不会有后面三千多年的中国瓷器史。
但我们通过想象就能知道,固态粉末状的草木灰撒在陶器上,在窑内火焰的热风带动下是很难成片留在器表的,那就依然只能得到星星点点的釉的萌芽。
谁都明白,把这些星星点点连成片、最好覆盖器物全身才是目的,那接下来古人会做的自然跟我们想到的一样,把草木灰和进水里形成液体,然后淋或刷在器表。
大约这样做后真的烧出了连成片的原始釉,但新的问题是很难全身覆盖以及非常地薄。
想出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法,对于我们和古人来说都不会很困难,当然是增加液体的粘性,把它变成高浓度浆状液体即可。
方法也简单,至少直到我们这一代,男性人类幼崽都经历过撒尿和泥的童年游戏,也知道要增粘性不过就是往里扔些黏土而已。
至于扔什么黏土,当然是手边现成的,也就是刚玩完的那些。
放在一个三千年前的硬陶作坊里,就是刚做完坯的那些瓷土。
至此,中国古代灰釉的三件套集齐:瓷(石)土+草木灰+水。
是的,从此时起,直到现代陶瓷工业体系在化学学科基础上建立起来之前,中国瓷器的釉水,都是在这个三件套模式下配制出来的。
当然,这是一个结构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解决方案。
在长达三千多年的时间里,中国瓷史上名窑辈出且地理位置星罗棋布,而所用的都是这样一个解决方案。
它甚至一直原汁原味,只在后期经历过一点小小的几乎可以忽略的升级。
这代表了一种极为强悍的系统稳定性,古代是怎么做到的,又意味着什么呢。
首先说是怎么做到的。
无他,和中医与中餐一样,一种经验科学,即无数次选择尝试(排列组合)+直观效果分析、记录+或许有的一些运气。
中医药从“神农尝百草”开始构建自己的话语及逻辑体系,所在核心是一个“尝”字,就是一种以行为、选择进而形成经验并记录为方的系统。
中餐也一样,即使今天,厨子里又有多少人懂得化学呢?也是在已有的经验记录(菜谱)基础上,自己再不断实践,比如换个什么配料试试、换个什么调料试试,然后把效果好的固化下来,修正经验。
古代的瓷工也一样,既然三件套的模式定了,变量就是配方里到底要用什么瓷土、要用什么植物烧成的灰,甚至是要用什么水,然后是用什么样的配比。
这些在中国古代,很明显只能通过一代代的人,不停地在自己所能覆盖的地理范围内寻找、选择不同材料,然后在三件套的模型里做各种排列组合来观察结果,经过无数次尝试最终得出一个本地域物质条件下最合理的配方。
这就是中国文明里常见的经验科学模式,它与现代科学模式路径相反,现代科学是先搭建理论再由理论指挥实验,而它是不断实践然后从经验中总结某些理论。
两者的区别或者可以有一个更为形象的比喻:一个是从脑到手;一个是从手到脑。
这也造就了世界上三种瓷釉体系的区别。
三种瓷釉体系:三千多年前原生中国的高温灰釉体系;差不多同时原生两河文明的低温铅釉体系;近几百年在现代化学学科基础上建立的长石釉体系。
其中长石釉体系与中国古代灰釉体系的关系对照出上述两种科学方式。
长石釉体系通过现代化学,分析灰釉体系里含有的各种元素氧化物及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