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原住民是这片土地上本来的主人,他们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很多个150年。
特鲁多总理认为,加拿大在原住民和解问题上正反两方面的经验和教训,都值得各国取法、借鉴。
文/陶短房2017年9月21日,加拿大总理贾斯汀·特鲁多在纽约第72届联大讲台上,用历任加拿大总理从未有过的坦诚语句,勾勒了加拿大原住民在历史上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强迫迁移、遭受各级政府的背信弃义,以及“寄宿学校”等),并承认他们至今仍不得不忍受许多苦难(原住民保护区条件恶劣,犯罪率高,针对原住民女性的暴力问题突出等)。
之后,在一个公开场合被问及“国际大事这么多,为何要在联大讲台上把最多时间留给国内原住民问题”时,特鲁多反驳称“原住民问题本身就是国际性问题”,认为加拿大在原住民和解问题上“正反两方面的经验和教训,都值得各国取法、借鉴”。
他还用G7国家领导人罕见的语气振聋发聩地表示:“原住民问题是殖民主义留给加拿大的遗产。
” 加拿大正谋求联合国非常任理事国席位,特鲁多总理这番“原住民主题发言”,带有某种公关色彩。
但加拿大的原住民问题,尤其是与原住民的和解,远非这位年轻总理所陈述的这般简单轻松。
温哥华人类学博物馆的原住民展览。
(图/何雄飞)加拿大建国150年,原住民的历史可不止150年。
加拿大原住民约113万人(据2006年人口普查数据),占总人口的3.8%,一般被分为四个部分:“第一民族”(First Nations)、因纽特人(Inuit)、梅蒂人(Metis)和无所属印第安人(non-status Indians)。
“第一民族”即印第安人,由于这些原住民不喜欢“印第安人”这个被认为带有歧视性的名称,因此二战后逐渐在官方场合用“第一民族”(意即最早在加拿大定居的民族)代替。
“第一民族”是加拿大原住民中人口最多的,2006年人口普查时有69.8万人。
因纽特人即人们熟知的爱斯基摩人。
“爱斯基摩人”(指吃生肉的人)带有歧视性,因此近代以来他们一直自称“因纽特”(意思是“人”)。
梅蒂人是殖民时代早期法国移民和原住民通婚形成的混血民族。
无所属印第安人则是不被承认为“第一民族”的印第安人。
加拿大原住民是这片土地上本来的主人。
1760年,英国独霸加拿大,开始逐步蚕食原住民的领地。
据文献记载,由于殖民活动、种族冲突和疾病流行,加拿大西部98%的印第安人口消亡,许多部落不复存在。
阿勒特湾被烧毁的森林。
阿勒特湾是加拿大著名的原住民文化旅游地,有着丰富的原住民文化景区。
(图/李伟)到了19世纪下半叶,英国殖民者和加拿大当局试图对剩余的原住民进行同化。
根据1876年出台的《印第安人法》,印第安人必须居住在贫瘠、狭小的2250个“保留地”上,凡不居住在这些“保留地”的原住民一律称为“不合作者”,被剥夺理应享有的公民权。
即使对于居住在保留地的原住民,加拿大当局也并未放过。
加政府公然通过“土著同化”原则,主张通过文化隔绝和毁灭,在数代人之内,将原住民“彻底融入主流社会”。
在这种思想指导下,自1870年开始,教会在全国各地设置了数以千计的“原住民寄宿学校”,将原住民学龄儿童强行带离家庭。
孩子们被勒令不许讲民族语言,不许保留本民族的宗教与习惯,只能说英语或法语,并“培养和保持符合文明规范的言行”。
据不完全统计,直到1996年最后一所寄宿学校关闭,共有超过15万名原住民儿童被强迫送入,其中被虐待致死的据信超过5万名。
由于这种“断子绝孙”的文化灭绝政策,加上对原住民经济的扼杀、土地的掠夺,原住民不但人口减少,而且经济命脉断绝,前途渺茫,许多人因此染上了酗酒、吸毒等不良习惯,更加剧了自身和民族命运的悲惨。
在各方努力下,“尊重第一民族”渐渐成为加拿大的“政治正确”。
2007年9月13日,联合国大会通过《原住民权利宣言》,规定尊重原住民的个人和集体权利,尊重、维护和加强其民族文化认同,强调在保护其自身需要和尊严前提下追求发展。
这一重要的宣言获得绝大多数国家的赞同和响应,144个表决国,反对票只有4张,而其中一张反对票,竟是赫然标榜“多元文化”、此前3个月刚刚向“第一民族”道歉的加拿大投的——正因为加拿大在联大舞台上有过如此不光彩的表现,此次特鲁多总理的发言才会引起轰动。
温哥华人类学博物馆里的展示的图腾柱和独木舟。
(图/李伟)尽管在各方努力下,“尊重第一民族”渐渐成为加拿大的“政治正确”,但这在很多时候只是表面文章:2010年温哥华冬奥会,加拿大“第一民族议会”(Assembly of First Nations)首脑、加拿大三大原住民族的象征性领袖方丹大酋长被邀请坐上了开幕式主席台,坐在了加拿大总督和总理身后。
但开幕式表演却在“野生动物”后跳过了漫长的加拿大原住民历史,直接引入了欧洲人的一片白帆。
2017年9月,安大略省企业主出身的联邦参议员林恩·贝亚克发表了一封公开信,称“寄宿学校充满了对原住民的善意”,诋毁原住民保留象征原住民身份证是“罔顾自己加拿大公民的身份”,更挑衅般地要求原住民“交出身份证以换取公民权”。
迫于舆论和公众压力,她删除了公开信,但并未真正反省,更未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一如《麦克林》杂志一篇文章所言,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更可怕的是,加拿大还有无数这样的自居精英、身处高位者,在原住民问题上既无知又狂妄。
一些有识之士的努力也是有成效的:2002年,加拿大前法官姆莱·辛克莱尔推动成立“真相与和解委员会”,以“推动加拿大和解进程”为己任。
运作6年,于2008年成功推动加拿大联邦政府就“寄宿学校”向原住民道歉。
2016年4月14日,加拿大联邦最高法院作出裁决,裁定梅蒂人和无所属印第安人是直属联邦政府管辖的原住民。
这两部分原住民人数多达60万,长期以来因为不被官方承认为“第一民族”,他们一直无权像“第一民族”各部落那样争取各项权利,如社区自治、保留地管辖权、社会福利等方面的特殊照顾。
这些“特殊原住民”因此既难以融入主流社会,也得不到主流原住民社区的包容,更因缺乏其他原住民社区所享有的特殊保护、照顾政策,经常遭受省、市两级政府的不公正待遇,社区福祉和发展也得不到保障。
在萨西(Sacree)保留区内的原住民。
(图/University of Alberta)早在1999年,梅蒂人的领袖、社会活动家哈里·丹尼尔斯和无所属印第安人的代表利亚·加德纳就联合发起了两部族享有原住民同等待遇的司法申诉。
联邦最高法院的裁定认为,前述要求符合1967年宪法法令第91条第24款的精神,是合理合法的,从而结束了长达17年、在加拿大原住民历史上影响深远的一桩公案。
尽管并非一帆风顺,但政府在行动。
2016年7月12日,原住民“第一民族议会”和加拿大皇家骑警(RCMP)签署协议,宣示共同打击骑警内部存在的种族主义问题。
近年来屡屡发生原住民妇女失踪、被杀案,而案件调查始终难有进展,不少原住民部落抱怨RCMP在调查过程中存在种族主义倾向和行为,且这种倾向和行为已严重影响了案件调查进程。
2015年12月,RCMP专员鲍勃·保尔森首次在正式场合坦承“皇家骑警内部的确存在种族主义者和种族主义行为”,还承诺将RCMP中原住民警员的比例增加至8%,并表示“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如此比例对一个在多元文化社会承担重要使命的纪律部队而言,还是远远不够的”。
2016年8月,联邦政府宣布斥资5380万加元,成立独立调查委员会(MMIW),负责调查原住民妇女失踪、遇害问题。
乌米斯塔文化中心的大屋。
(图/李伟)2016年12月15日,特鲁多总理宣布成立“全国和解委员会”,并正面回应一年前“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提出的45项“行动呼吁”,表示政府已就45项“行动呼吁”中的41项展开“程度不等”的行动,还启动了针对失踪、被谋杀原住民妇女、女童案的调查工作,且将推动一年举行两次“机制化的”原住民领袖和联邦相关内阁部长间圆桌会议,承诺向位于马尼托巴大学的“国家真相与和解中心”拨款1000万加元,后者正构建一个旨在监督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建议落实情况的网站。
2016年年底,加拿大联邦政府宣布与因纽特人达成“新的合作伙伴关系”,并在2017年2月举行了隆重的签字仪式,特鲁多总理和多位政府阁员专程赶到因纽特社区最大城市——努纳武特地区首府伊卡卢伊特,和因纽特大酋长纳坦·奥贝德共同见证了伙伴关系声明签字仪式。
然而这一切同样不是一帆风顺的。
尽管成立了“全国和解委员会”,但批评者指出,加拿大联邦政府仅与“第一民族议会”。
因纽特人社区中心(ITK)和梅蒂人全国委员会(MNC)三个原住民组织对话,却将代表“未被法定认可原住民”的加拿大土著妇女协会和加拿大土著人民大会排斥在外,有“政治筛选”之嫌。
温哥华人类学博物馆,原住民图腾柱。
(图/何雄飞)加拿大原住民问题的现状是:不缺乏话题、热闹和轰动效应,但总是雨过地皮湿。
7月1日是“加拿大日”,即加拿大的国庆节,今年的这一天发生在“加拿大政治心脏”——渥太华国会山庄的一幕,或许可以形象地反映加拿大原住民问题的现状。
为抗议一系列针对原住民社区的不公,包括联邦政府并未真正重视诸如原住民女性不断失踪和被害、原住民土地所有权不受尊重等严重威胁原住民生存状态的问题,以及政府不顾法院裁决拒绝如数向原住民社区儿童福利计划拨款等,多个原住民团体组织了 “去国会山庄安营扎寨”活动,准备在“加拿大日”前后把象征原住民家园的独特帐篷——“梯皮”安放在国会山庄广场一角。
这些原住民表示,所谓“150周年庆典”对原住民而言实际上毫无可供庆祝的理由,因为“这实际上是殖民者的节日、我们的难日”。
对此RCMP如临大敌,以“有恐怖隐患”为由试图将“梯皮”清除,6月28日晚示威者和RCMP发生冲突,9名原住民一度被拘捕,但警方最终未能清除“梯皮”。
温哥华人类学博物馆,原住民图腾柱。
(图/何雄飞)这件事反倒让原住民的火气更大,他们召开新闻发布会,表示“我们不是什么恐怖组织,当年殖民我们的那些组织才是恐怖组织”。
他们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并誓言绝不退让。
事件惊动了原住民事务的最高责任官员班内特部长。
他拿出一贯的“和稀泥”套路,搞了个野餐会,呼吁原住民“不妨来我这边吃边谈”,言下之意是“就别在国会山庄添乱了”。
警方则换了个口径,说“安营扎寨也不是不可以,但要先办许可证”。
对此原住民组织嗤之以鼻:“我们才是这块土地最初的主人,你们来做这做那时,有没有向我们申请过许可证?”口舌官司从国会山庄外打到了山庄内,许多原住民籍的国会议员明确站到原住民示威者一边,特鲁多总理也不得不明确表示“要正视原住民社区的意见”“将心比心,他们的确有权在建国150周年之际感到不快”。
这件事的解决方法是典型“加拿大式”的:“梯皮”终于在国会山庄广场上找到了安身之地——当然,被挪到一个“人畜无害”的角落。
8月31日,笔者亲访国会山庄,发现“150周年”热闹散尽后,“梯皮”和喧嚣都已荡然无存。
这耐人寻味的一幕也正是加拿大原住民问题的现状——不缺乏话题、热闹和轰动效应,但总是雨过地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