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好吗?”“手术很顺利,但还没有醒。
”“你会在那里留多久?两天不见,有点想你,偏偏你又不肯带我回去。
”男友有些委屈。
我揉了揉眉心,“起码等他好一点,你知道他以前还是对我很好的,我不想那样让他寒心。
”“可是他……”“念念。
”病房里,母亲唤了我一声,我只得匆匆和男友告了别,挂断电话,捋平大衣的褶皱,犹豫了一下才进去。
刺鼻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我抬眼看去,他整个人都紧紧地靠在病床上,蓝白色的条纹病服松松垮垮地贴着干瘪的身躯,一瞥见我,深深凹陷的眼窝里涌起一丝清泉似的光。
“好些了吗?医生怎么说?”我走过去,有些不自然地将半个身子都缩在母亲身后。
“医生说发现得很及时,如果我晚来一步……”母亲埋怨而又恼恨地瞧着他,“这么大个人了,就算儿子不能照顾你,自己有什么毛病不知道来医院看看吗?”他似乎想笑,麻醉过后却只能挤出两撇深深的笑纹,咧开了嘴,“记性不好,往常都是你带我去医院,现在阿远工作太忙了,我总是记不得。
”我无声地笑了笑,他便缓缓看向我,忽然落在我脖子处的目光一动,压在止痛泵里的手指也是一颤,我这才发觉大衣衣领塞进了毛衣里。
他总是这样细心,又有些洁癖,小时候非要把我收拾得妥妥帖帖才肯放我去上学,为此还迟到了好几次,挨了训后回家,总是能看见他摸着鼻子尴尬地听母亲唠叨。
这么多年,习惯还是没改。
他很久没见我了,开始还同我一样有些拘谨,后面倒也熟稔地盘问着我的工作如何,恋情又发展到哪里了。
我一一作答,不时说两三件和男友间的趣事,倒引得他笑得招来了护士,母亲又操劳地送走了医生。
“他是个不错的孩子,看得出来很喜欢你。
”“是的,我也打算好了一直和他在一起,最近正在看房。
”“在上海吗?”他愣了一愣。
病房里忽然安静下来,飞尘在光线里飞舞,我低下头,指节搓揉着袖口,摩挲着上面细密的纹路。
他最终还是开口了,“念念,你哥哥现在已经踏实多了,我希望你再考虑考虑那件事。
”这次我倒是回答得很干脆,“不行,我绝不答应。
”他不再说话,只是闭上眼睛,神情有点幽怨,似乎睡了过去。
走廊上人流涌动,我坐在椅子上发呆。
我一直在想,他年纪已经那么大了,就算我敷衍他一下应该也不是难事。
直到我名义上的哥哥出现在我眼前。
他似乎比上次见面肤色黑了些,一见我眼睛便眯起来,抖抖领子,吊着两白眼,习惯性地嘲讽,“哟,大小姐还知道回来啊?我还当爸爸每天念叨的是个死人呢。
”我不想和他辩驳,兀自扭过了头去。
他却不依不饶地凑过来,捻着我的大衣,说:“那么有钱了还舍不得买些好东西啊?嗬,也是,你可是要自己攒钱买房的——不像我,爸爸把老本拿出来也只够他平日吃药的,何况就那些还被你妈妈偷去了一半。
”实在太刻薄了些,我忍不住推他,他假意踉跄退了一步,倒把手里提的饭盒甩脱了手,结实地扣了一地汤水,哎哟哟地叫唤起来引得旁人都来看我。
我叫起来,“什么叫偷去了一半?那原本就是他们一起攒的钱,就算离婚了也有她自己的一份。
”我很难容许别人这样诋毁我的母亲,更何况她还是为了我离的婚。
母亲听到了动静跑出来,看见季远忍不住缓下了脚步,季远看见了,冷笑一声,“我去看爸爸。
”医院人多口杂,母亲不想惹事,蹲在地上收拾着饭盒。
我看着她,眼睛慢慢地红了,母亲倒来安慰我,“你值得和他置气?他早被纵坏了,你知道你爸爸为什么进医院吗?”“不是突发脑梗?”“你爸爸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钱吃药了。
”“怎么会呢?”我吃了一惊,“明明离婚时还有十几万的积蓄。
”母亲叹了口气,“不经用,他上个月工作了,你爸爸花了好几万才将他塞进去的,听说最近又做不下去了。
”我默然。
季远在父亲面前挤兑了我一阵,就耐不住寂寞出去了,我倒省得清净,陪在父亲身边削一颗苹果吃,他只能吃流食,侧头看着我。
“我记得以前总是要我削,你才肯吃。
”我以前确实不爱吃苹果的,嫌它又干又硬,不过父亲总是在冬天水果少的时候,时不时买些苹果回来削皮切块做成拔丝,吃一个,就奖励一点零花。
“很久没吃了。
”我细心剔去果蒂上最后一点鲜艳的果皮,有些得意地给他看,“是不是削得比你的好?”他应了一声,然后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总叫你吃苹果吗?”“对身体好?”“这只是一方面,我第一次去见你的时候,给你带了苹果,你那时有点怕我,只肯抱着苹果叫我叔叔,我就以为你是喜欢的,你多吃一个,就更亲近我一点。
”“很远的事了。
”从那颗苹果之后,我叫了他近二十年的爸爸,以至于他和母亲离婚了,我还是习惯那样叫他。
我亲生的父亲有些过于混账,不学无术,只有一张嘴很是能言善道。
母亲是个中学老师,对爱情有着天真的憧憬,被哄着结了婚,过了好几年才悔悟过来,当机立断地办了手续离婚,然后在医院看病的时候遇见了他。
我对他第一印象不是很好,虽然生得高大,却不会说话,只会笨拙地问我有没有喜欢吃的,喜欢玩的,要不要买给我。
我还惦记着我那混账父亲对我说的话,认为这人定然是要来骗我母亲的,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他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地看着母亲,颇有些求助的意味,母亲只是捂嘴笑,也不理会他。
最终折服我的是他的厨艺,我第一次晓得,原来饺子的皮和馅是不用分开的,红烧肉不是炭黑色的,面条也是可以筋道入味的。
我非常没有骨气地一边看着他把肉都拨到我碗里,一边想,为什么母亲没有早点和他在一起呢?我被喂养得迅速圆润起来,一度在肥胖的边缘试探,好在母亲忽然有一天发觉了这一点,他们嘀嘀咕咕商量了半天,然后桌上的菜色变得越发清淡起来。
我还记得他那时会偷偷给我开小灶,趁母亲不注意的时候将我喂得圆滚滚的,然后捏着我的脸,两只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
“这才是有福气相的丫头。
”我原本以为我的生活会一直在他厨房的烟火气里,在母亲的唠叨声里,安静又美好地过完一辈子。
季远出现了。
继父也是离异,离异的原因我隐隐约约知道一些,那是个不怎么安分的女人。
继父忍无可忍之下才选择离开,只是那个在破碎婚姻里飘摇的种子——季远,被女人用手段留在了身边。
继父最初经常去看他们,然而每次去,都要脱层皮才能回来,别说口袋里一点零末,就连与母亲的结婚戒指也被掳去了。
这或许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继父心灰意冷,逐渐不去看他们,只是按时将生活费打进他们的账户里。
后来的事情发生得诡异而又合乎情理,季远的母亲抛弃了他这个拖油瓶,跟一个陌生男人四处流浪。
所以季远闯进了我的生活里。
他刚刚来的时候,异常的瘦,脸上带着病态的,许久不见阳光的死白。
一开始我对他的到来反应并不激烈,他不爱说话,遇到不会的事情也不会问我,像个无处着地的幽灵。
只是一点,他总是用一种冷漠幽愤的目光看着我。
偶然我从镜子里看到他,他就那样默默站在我身后,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嫉恨。
我不明白他那么多负面的情绪是从哪里而来。
他不喜欢学习,高中就辍了学,狐朋狗友二三。
有时我撞见他,他一反在家里的常态,嘴皮子上下翻得利索,高谈阔论,只是言词总是难以入耳。
或许是感受到我和母亲的小心翼翼,他开始暴露本性,恶劣的性格让母亲颇有微词。
找上门扬言要揍他的小混混,伸手要钱时的贪得无厌,时常“失踪”的金银首饰……他将家里弄得一团糟糕。
父亲总是觉得对他太愧疚了,纵着他,宠着他,没有理由地答应他的所有请求。
太多的溺爱就是伤害,生活里的一切美好平静都脱了轨,奔着消亡的轨迹呼啸而去,最终与现实撞了个头破血流,粉身碎骨。
枯败的端倪是从我刚上大学开始的,那段时间我过得很抑郁,电话总是不停地打进来,说要我还钱,同学老师们都被骚扰了个遍。
我没有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欠的钱。
我感觉那时自己卑微极了,别人不经意的一个目光,我都觉得他在质问我为什么要给他带来麻烦。
终于我忍受不了,对电话那头崩溃地大哭,大吼着我没钱,我从小就安分守己,从来没有欠过人一分钱!那人沉默了一会儿,说,可他说,你是他妹妹。
后来这事还是不了了之了,季远不让我告诉家里人,他说只是一笔小钱,爸爸心脏不好,不能受气。
他说得动容,二十几岁的大男人,要哭出来一样哀求我。
那时我性子软,又不知道其中利害,所以我做了个糊涂的决定,将这事压了下去,并且用打工省下的钱替他还了一部分。
如果我知道,这一切只是刚刚开始,也许就不会这样善罢甘休。
可惜还是晚了。
季远其实是去赌了,欠了高利贷。
父亲的头发肉眼可见地白了一片,我从学校回家那天,他坐在阳台上吸烟。
他很少碰这些东西的,弯着腰呛得上气不接下气。
“念念啊,爸爸对不起你。
”他做了我爱吃的拔丝苹果,却在饭桌上红着眼不敢看我。
他在事业单位工作,工资还算过得去,妈妈的工资拿来补贴家用,他的就一直攒着。
原本这笔钱是拿来给我买房用的,后来季远来了,父亲自然也就分了一半给他。
这件事母亲不开心了很久,但父亲实在觉得自己亏欠太多,恳求了好几天,母亲才松了口。
可季远借着要下海做生意的由头,拿走了自己的一半,结果输了个精光,输红了眼又贴了许多高利贷进去。
不得已,我那份也贴进去了一半给他还债。
那时我还没工作,也不明白这钱意味着什么,只觉得父亲难过,也不怎么计较。
也正是我的不在意,倒给了季远许多得寸进尺的机会,他开始频频拿钱,这些我都是不知道的。
要毕业的时候,我遇到了男友,和他打算一起留在上海。
这件事却遭到了父亲的反对。
“上海。
上海生活成本太高了,房子车子都买不起。
”他狠狠嘬了一口烟,眉头皱起,“你知道的,我们家现在……”“先攒钱买个几十平的小房间吧,”我想了想,“我和他的工资还行,可以一起还房贷。
”阳台上夜色仿佛纸浸了油,变得半透明起来,古铜肤色的脸颊被烟雾遮掩,混沌而又惆怅。
一支烟已经燃尽,他按灭了最后的星火,有些郑重,“念念,要买就买个大些的房子吧,爸爸给你出钱。
”“你哪来的钱?”“这你不用管,我也不会去偷去抢,不过这些也只够首付。
”首付能拿出来也是很好的,我心里暗暗地想。
“爸爸就一个请求,房子弄好了以后给你哥哥留个房间,”他比划一下,“不用多,一个小房间就行,行吗?”我变了脸色,“您这是要我给他供房的意思?”“不是不是,”他唉声叹气地,挠着乱糟糟的头发,“就一间卧室,阿远说想去大城市讨生活,但我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
”“不行。
”这回我倒是难得清醒了一回,母亲自然是支持我的。
父亲苦恼了好几日,终于又忍不住跑来跟我说话,“你哥哥没什么出息,你要是能帮衬下就帮衬下。
”我摆明了态度,“其他事我能搭把手,他的事,不行。
”谁的生活中想插入一个陌生人呢?我那时已反感他至深,固执得不肯退一步。
季远在父亲面前倒也不恼怒,我回去那天他甚至来送了我。
我那时很怕他,但季远推着行李箱,我只能和他保持着不算远的距离。
“哎,苏念念,你知道为什么我想去上海吗?”他侧头笑得仿佛毫无心机,声音却压低了,不大不小,正好钻进我耳朵。
“你有的东西,我全都要,你这辈子休想甩开我,我会跟到你死为止。
”烈日炎炎,我还流着汗,却没忍住打了个寒噤。
我有些绝望地看着他,“为什么?”“谁让你有的东西比我多呢?你活该!”他吹了一声口哨,很快活的样子。
父亲听到了,回头笑了,“你们兄妹说什么呢?”“让念念路上小心点。
”他佯装亲昵地来摸我的头,我避开了,止不住地发抖。
季远并不是在恐吓我,他弄到了我工作单位的号码,很快同事们都知道了我有个哥哥,家里所有钱都给了我,而我却不肯给他一点经济支持,三人成虎,很快我就成了别人眼里的白眼狼,明里暗里被人孤立。
每每回家,父亲和我说的最多的,不再是我想吃的糖醋排骨,不是我新买的衣服暖不暖和,他总是问:“念念,真的不能把阿远带去上海吗?”我每拒绝一次,他的神情就更幽怨一些,仿佛在埋怨我不知道感恩。
季远又惹了事,一个女孩怀了孕,父亲不得已拿出了一大笔钱来善后。
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父亲提到的那笔钱,是他的退休金。
他早早办了退休手续,将退休金一口气全拿走了。
母亲的脸色很难看,“所以这两年你一直在外面打零工,根本没去上班?”他揪着斑驳了大片的头发,懊恼地似乎想把它们都扯下来,“我一直在等念念答应我,可是,可是谁知道阿远会去出这种事呢?”“他就是个人渣!”母亲忍不住尖叫起来,失去了一惯的涵养,“我绝不会让念念下辈子和他住在一起的。
如果你还要给他继续擦屁股,那我们这个家就完了!”他呜咽着哭出声。
十几年了,我第一次见他哭。
当年他做手术麻醉剂量不够,他被痛醒的时候都没哭,还能笑着问我他是不是很厉害。
最硬的钢铁,却也流下了血泪。
他还是放不下季远,母亲心冷了,和他再一次去了民政局,搬回了老家。
他卖了房子,分了一半钱给我,我没要。
“这是爸爸欠你的。
”他又一次哭了。
偶尔我去看他,他还是喜欢叫我念念,临了,又总是欲言又止。
或许已经一无所有,他身体也不好,所以更加担心季远的未来。
我一如既往地拒绝。
我感念他对我这么多年的照顾,时常会给他打一些生活费,可我从未看见他身上添过新的衣服,人也更加瘦了。
“何必要这样呢?”我忍不住问。
他叹息,“我欠他太多了,那些年他妈妈总是虐待他,可是我一心系在你们身上,根本不关心他——你知道么?他刚来我们家时医生说他精神已经有了点问题。
”他把作为父亲的爱都给了我,以至于他的歉疚,也想让我一起承担。
可我怎么能甘心呢?这些责任不应该是我的。
他这样作践自己,几乎把骨血都掏出来给了季远,我也恼了,时间推移,也渐渐很少去看他了。
如果不是他突如其来的脑梗手术,我大概已经一年没有见过他了。
手术后,我们默契地不再提那件事,仿佛还是当年融洽相处的时候。
我会推着轮椅带他出去转转,抱怨母亲昨天煲的汤实在太难入口了些,他也会高兴地和我说自己在商场看见了一件漂亮的裙子,忍不住买了下来,是我以前最喜欢的款式,一直没机会给我。
我愣了一下,其实他现在生活已经很不容易了,商场里的裙子,应该很贵吧?我推着轮椅的手紧了紧,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他恢复得还不错,我见他面色逐渐红润起来,就知道,我该走了。
临走的那天晚上我听见他一直在翻身叹气,心里难受得很。
我知道他宁愿永远住在这里,这样母亲还会不计前嫌地照顾他,他也能时时看见我。
我趁夜走的,他眼睛闭上了,眼角却一直沁出泪。
生活一如既往,只是下车时我忍不住抱住男友哭了一场。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些什么,总觉得这一次离开,会很久很久。
第二年临近过年的时候,工作也多起来。
我常常忙得脚不沾地,连电话也很少打回去了,期间继父只打过两个电话给我。
一个是季远又离职了,他希望我能给他找个工作,他哀哀求着我。
“念念,爸爸只求你这么一回,帮帮他,啊?”他在那头一直咳嗽,嗓音也嘶哑得厉害,像漏了风的炉子,吭哧吭哧地往四面散风。
我静静听他说完,才开口,“您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讨厌他吗?”他不知道。
我对季远其实不止是讨厌,还有害怕。
这种害怕,在我见到他第一面就开始生根,到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爆发。
那是我不愿意想起的一天,我收到通知书时很开心,家里人要一起聚聚,季远阴沉着脸不肯去。
第二天他还赖在房里一步不出,那时家里只有我和季远,他房间里总是传来奇怪的动静。
我一时好奇,偷看时正对上他阴郁而浑浊的眼睛,他气喘吁吁地蜷缩在被子里,手机里闪过一些我无法直视的画面。
后来的事情归根结底,我只怨恨自己的好奇心,也怨恨自己的无知,不知道什么叫作自渎。
我窥探了一会儿,最终被他发现,他久久与我对视,大概是疑惑不解的目光令他觉得狼狈。
他忽然愤怒起来,惨白的脸上一双幽冷的眼睛迸发出火星,半裸着身体跳起来,将我扯进了他的房间。
男女之间的体力差距太过悬殊,他一边撕扯着我的衣服,一边恨恨地骂我,“什么狗屁大学生,不过就是一个死丫头!”夏天里黏腻的汗水,昏暗的天色,我仿佛漂浮在海上的孤岛,没有人能理会我嘶哑的求救声。
“如果不是那时,外卖大叔的敲门声响起来,我想,我不仅会恨季远,还会恨将他带来这个家庭的那个人。
还好,一切都没有发生,妈妈不让我和你说,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念……”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
我挂断了电话,看着窗外梧桐孤零零地挂着几片树叶,发觉这个冬天真是冷得出奇。
后来他又打了一次电话,那次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喊了我一声“念念”,隔了很久很久才小心翼翼地问我,“今年过年,能回来看看我吗?”我答应了。
冬天的天总是阴沉沉的,又不肯落雪,仿佛在和谁较着劲。
南方多湿冷,尽管开着空调,我还是有些哆嗦。
“嘟……嘟……”座机响起,我看也不看,下意识地,“您好,这是新城工作室,我是……”“念念。
”“妈?”母亲静默良久,轻轻道:“他走了。
”我早早下了班,回到和男友贷款买的小房子,男友贴心地问我饿不饿。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抱住他,声音很低,“给我削个苹果吧。
”我知道我一定哭了。
回城的路上开始下雨夹雪,风拍得车窗嗡嗡作响,靴子沾了雪水,又湿又冷。
我想起小时候买了一条漂亮裙子,去参加学校的小学毕业典礼,我起迟了,那天又下雨,他怕弄湿我的新衣服,脱了衬衫裹住背上的我,一路淌过淹到小腿的石子路。
那路最近,也最容易滑倒,路上他跌了一跤,却还是稳稳背着我。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膝盖骨差点被磕裂,母亲埋怨,他也只是说上班的路上摔的。
母亲忙着上课,只有他坐在底下。
礼堂被昏暗笼罩,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很骄傲地告诉别人,这个最漂亮的小姑娘,是他的女儿。
我是他的女儿,大概也是世上最不孝的女儿。
季远没有让我参加他的丧礼,我只能远远看着他被送进黑漆漆的棺材里,再被送进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里。
曾经那样高大挺拔的一个人,居然能变得那么小。
季远将他房里的东西收拾出来扔给我,粉色的塑料箱子,上面码着一排发黄的洋娃娃,底下是一叠杂志,我曾经喜欢写作文,发表的每一篇他都收藏了下来。
最后我看见了那条裙子,很漂亮,跟我参加毕业典礼那条有点相似,熨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季远嘲讽似的看着我,“你满意了?”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低着头,风夹杂着雪粒,轻飘飘地擦过微热的眼睛。
他却突然愤怒地跳起来,“我说过那年夏天的事是我一时冲动,我都跪下来跟你道歉了,你为什么要和他说?你不知道他有心脏病吗?”“什么?”我抬起头,很茫然。
“他一直有这个病,当年被我妈气得发作过一次,就是在医院,他才认识你妈的,知道那件事后又进了一次医院。
”季远冷笑起来,“你害死了他。
”他用一种刺耳刻薄的语气告诉我,父亲临死前一直想见见我,一直叫我的名字,可我没有回来,他说父亲总是一看见我的照片就哭,总说对不起我。
最后他说,“苏念念,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恨你?因为他太偏心了!不是他,你凭什么过得这么好?你就该欠我和他的。
”“我去你们家的时候,你们一家三口那么快活,我又算是什么东西呢?既然他把爱都给了你,那我就要你都吐出来,你拿走了我的幸福才过得那么好,我就是想毁了你!”“我告诉你,他走了,没人供我了,你欠他的东西,以后都要还给我,不然你死了都没脸去见他!”他像只被烧了尾巴的猴子在我面前上蹿下跳,我想起他刚刚进家门的时候,目光如毒蛇一样窥视着我。
我畏惧了他很久,今天那个给我削苹果的人去了很远的地方,我才敢这样平静地看着他。
我动了动干裂的嘴唇,觉得有些荒诞地笑了,“他既然都走了,你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季远,多看你一眼我都觉得恶心,以后你再来骚扰我,别怪我报警。
”这一刻我才恍然,我害怕的人从来不是季远,是与季远血脉相连,又给了我十几年父爱的人。
他嘶吼着:“你放屁!这是你欠的债你懂不懂?”我想我不会懂,那份感情不是我偷来的,是他给予我的,冬天的阳光。
温暖,惬意,却又畏惧隐藏其下的寒冷。
我不再看那个跳梁小丑一眼,抱着箱子出门的时候,季远在背后声嘶力竭地吼着要我偿还,老天最终痛痛快快地下了雪,厚重的乌云化作狂风暴雪,茫茫一片,吹得我眼睛发烫。
我拿起箱子里已经干瘪发霉的苹果咬了一口,又吐了出来。
原来苹果也会变质,原来那份感情也不是永恒。
它现在真的很难吃啊,爸爸。
——当你不在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