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由无数回忆堆砌而成的一场梦。
无尽的风沙在干燥龟裂的大地上流动,沙尘遮掩了远处的景物。
举目四望,周围全都是荒凉的旷野,只有深色的石山突兀地耸立在被风沙模糊的地平线上。
随着距离的接近,那些石山露出了本来面目。
那是旧时代的古老建筑物,被称为摩天大楼的庞然大物。
在这末世之中,它们的存在只不过令旷野更显荒凉而已。
这些巨大的建筑都已经倾斜倒塌,差不多有半截深埋在黄沙之下,露出地表的部分也早已风化崩坏,外墙上镶嵌的装饰板材被末日降临时的原子暴风吹得不知去向,灰色的混凝土框架在风沙的侵蚀下露出锈蚀的钢筋。
也许再过几十年,这片废墟就会被沙漠完全吞噬,化为一个巨大的沙丘……在末日之后的第92年,我来到了这座被遗忘在沙漠深处的城市。
我的名字叫苏琴,是一个拾荒者。
我不否认“拾荒者”是对自己的美称,实际上大家更愿意叫我们“乌鸦”。
没错,我们这些人就像食腐动物一样到处追寻着末日之前留下来的可用资源,从乱七八糟的机械消耗品到昂贵的电子器件,都是我们的猎物。
在这个末日之后的世界上,人类已经不会生产除小孩之外的东西了,残存下来的人类只能依靠旧时代的遗产苟延残喘,但即使生存如此艰难,他们依旧相互争斗不休。
也许这就是人类的本性吧。
腹部的伤口开始渗出血来,殷红的鲜血在干燥的风中瞬间变成了黑色的粉尘,我真怀疑这里的空气是否还含有水分。
吗啡的作用开始消退,疼痛重新袭来。
我咬紧牙关,将注意力集中在驾驶上,那辆比我爷爷岁数还大的摩托车慢悠悠地穿过倾斜的摩天大楼废墟,向城市深处进发。
固定在车把上的盖革计数器“沙沙”作响,即使过去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废墟中仍旧残留着少量辐射。
不过就目前的强度来看,只要不在这里待得太久便没有什么问题。
在距离城市还有一日行程的时候,我遇到了两个同行,不过,我们这一行根本就没有合作精神可言,所有的同行都是竞争者。
于是,战斗当场爆发。
那两个蠢货显然低估了我这个女流之辈的战斗能力,其中一个被我用突击步枪在身上穿了三个透明大窟窿,另一个在逃跑时被我甩出的匕首扎中了脑袋。
不过我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腹部中了一枪,现在还流血不止。
伤口似乎在恶化,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渐渐流逝,不过这没什么,人终有一死,在这末日之后的世界上,生存其实是一件艰苦的事情。
有些时候,死去也许会更轻松一点……不过人类毕竟是生物,无论怎样艰难,都会顽强地生存下去。
如果能在这座城市中找到一些药品的话,我活下去的希望还是比较大的。
这里位于沙漠深处,又遭受过核弹的攻击,应该一直没有人来过,我找到药品的几率相当大,说不定还能小赚一笔……泛着泡沫的深绿色海水突然出现,沙漠与海洋的交界处毫无过渡的实感,好像从一个空间突然掉到了另一个空间。
被生化武器污染的海水变成了绿色,但却清澈得吓人,除了一些顽强的藻类,海中再没有其他生命。
沙漠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但是摩天大楼的废墟却继续向海中延伸着,歪斜地立在海水之中,任由海浪在自己的残躯上溅起白色泡沫。
在更远的地方,大楼的废墟变得稀疏起来,很多都已经沉入海中,消失在波涛之下。
我驾驶摩托车,顺着并不陡峭的墙壁,来到一座几乎横倒在海边的大楼停了下来,伸手从帆布包里面拿出望远镜。
这里视野很开阔,强烈的海风吹散了沙尘,能见度极佳。
我一手捂着伤口,一手举起望远镜,向海中望去。
一座古老的城堡出现在视野之中。
那是一座货真价实的城堡,耸立在远离海岸的孤岛上,看起来好像是来自中世纪小说或者童话中的景物。
不会是海市蜃楼吧?我将望远镜调整到被动红外模式,那座城堡依旧耸立在变成热斑的视野中。
看起来是一块肥肉……但马上我就哑然失笑,因为我没有带任何渡海的工具。
看来我要跟财富失之交臂了,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让我活着走出沙漠了。
抬头仰望,蔚蓝的天空几乎要把灵魂吸进去,如果不是身处绝境,我大概会感到心情舒畅吧?清澈的海水中隐约可见沉入大海的建筑物遗迹,我开着摩托车沿着海岸线溜达,试图找到一条登岛的捷径或者一艘小船。
但残酷的现实很快打碎了我的幻想。
通往小岛的高速公路大桥早已完全坍塌,只留下几根残破的桥墩立在波涛中,好像在嘲笑我这个不识进退的拾荒客。
我把摩托车停在海边,目送夕阳逐渐沉入海水之中,吗啡的作用已经完全消失,腹部的疼痛让我冒出了冷汗。
净水装置无法完全净化被污染的海水,我只能将仅有的苦涩净化水勉强咽下。
伤口还在恶化,我大概熬不过今晚了吧?伤口感染引起的发烧使我的意识逐渐模糊,我徒劳地在急救包中寻找着抗生素,仿佛自己并不知道它们其实早就已经用光了。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我才在沙土中翻了个身,仰望夜空。
自从地球上没有了人类制造的文明之光,繁星重新变得无比璀璨起来,美丽的银河将天穹分成了两半,无数星辰在深邃的幕布上无声地闪烁着。
在如此美丽的星空下死去,应该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吧?啊,我到底在想什么啊?我还不想死呢,有很多事情我还没有尝试过,就这样死去的话,一定会留下很多遗憾……如果因此变成幽灵徘徊在这座死城之中,那可真是太糟糕了!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了,看起来真的不行了……靴子踩在沙土上发出的沙沙声引起了我的注意,一个黑色的影子出现在海边。
我实在看不清他的面目。
大概是个男人吧?他会不会杀了我,抢走我的摩托车和枪……算了,反正要死了,也无所谓了。
意识中断,我陷入了昏迷。
恍惚之中,痛感从腹部传来,我的意识被疼痛激活。
当大脑接收到疼痛的刺激时,反倒有一种轻快的感觉。
能感到痛说明你还活着,这是非常好的事情。
但是,高烧引起的虚脱感仍旧像千斤重担一样压迫着我的身体,四肢没有一点力气,就连眼皮也沉重得好像灌了铅一样。
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出现在眼前的却是简陋的帐篷和从破洞中露出的蔚蓝天空。
我躺在一张帆布床上,额头上放着湿毛巾,伤口仍然很痛,但好像不那么难受了。
我抬起手臂,发现臂弯处有注射的痕迹,给将死之人注射药物,这可真是够蠢的……又过了几个小时,我逐渐恢复了一点体力。
昏迷和清醒几次交替,使我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因为伤口感染和大量失血,我依然很虚弱,在此期间,那个看不清楚相貌的男人给我换了几次毛巾,还喂我喝了一点水。
虽然不知道他帮助我的目的,但是如果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像他一样的话,人类文明恐怕早就已经复兴了。
傍晚时分,我终于清醒过来。
我依靠仅有的一点力气撑起身体,勉强坐了起来。
腹部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血似乎已经止住了,虽然还没有完全退烧,但我的意识已经清醒多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外面传来,我伸出颤抖的手拉开了帐篷的帘子,只见一个白发老人正坐在外面的海滩上遥望远处孤岛上的城堡,熊熊的篝火在他身边燃烧着,食物的香味在风中飘荡,令人口水直流。
他看起来已经很老了,身躯早已被不可逆转的衰老夺去了活力,如今只剩下一把骨头。
即使如此,这个老人也比那些在废墟中等死的老人强健得多。
如果他不是这样剧烈地咳嗽,我甚至会以为他只是个中年人,不过头发白了而已。
我将这些孩子气的天真想法赶出了头脑,开始用更加专业的眼光打量起这个老人。
他穿着一件磨得有些发白的战术背心和深绿色的迷彩裤,有些破旧的陆战靴被擦得十分干净,看起来好像都是末日之前的遗物。
一把九毫米手枪插在他腰间的枪套里,而我的AK47正放在他的手边。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完全被缴械了,就连插在靴子里的匕首也被收走了。
啊,这可真不妙了。
幸运的是,这个老头似乎对我瘦巴巴的身体不感兴趣,否则的话,我身上可能连衣服也不会剩下。
老人突然停止了咳嗽,向我投来锐利的目光,“哟,小丫头,看起来你活过来了……咳咳咳……”没说完一句话,他就又剧烈咳嗽起来,几滴血溅落在白色的沙滩上,留下几点深红色的污迹。
虽然不清楚他救我的目的,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表现得乖巧顺从一点比较好。
于是,我急忙摇摇晃晃地靠过去给他捶背,但是却被那把手枪顶住了额头。
看着已经扳开的击锤,我意识到这把枪已经上膛了。
“离我远点儿,你这乌鸦。
”他擦去了嘴角的血迹,“你们这些家伙都是没良心的人渣,在我允许之前,如果你胆敢靠近我的话,我保证让你立刻看到自己的脑浆是什么颜色的。
明白了吗,小丫头?”他的话着实激怒了我,特别是那把枪,让我很不爽。
“我说你这老头,”我毫不示弱地说,“既然打算把我杀掉,为什么要费那么大的力气把我救活?一支抗生素可以在奴隶市场换两三个前凸后翘的绝色美女,而你却把昂贵的药品浪费在一只乌鸦身上。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啧……”他发出一声响亮的咂舌音,然后收起了枪。
“我说你,咂舌是什么意思啊?!”我喊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这个道理我比谁都清楚。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快点告诉我,否则就让我死个痛快吧!如果你想把我弄到奴隶市场卖掉,我会在你把我卖掉之前咬舌自尽,绝对让你人财两空!”他转过身来,食物的香味立刻驱散了我的愤怒,我毫不犹豫地接过了他手上的盘子,狼吞虎咽地把食物送进嘴里。
他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眼睛里略有笑意,当我意识到自己完全被食欲击败了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乌鸦自有乌鸦的规则,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吃了别人的食物,就要为他效命一次。
虽然现在大多数人都认为乌鸦是一个唯利是图的群体,但是,我们也有自己的规则。
没有规则就无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即使乌鸦也深知这一点。
不过,我总感觉自己被讹诈了。
看到我垂头丧气的样子,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你叫什么名字?”“苏琴。
”我放下盘子,沮丧地回答。
“今年多大了?”“大约十六岁。
”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急忙将一个呼吸器塞进嘴里。
他通过呼吸器吸入了一些药物,才逐渐平静下来。
我突然意识到,这老头病得很重。
“啊,抱歉。
”他把呼吸器塞回了战术背心的口袋里,“我的名字叫斯拉莫瑞。
”“斯拉·莫瑞?”我重复着他的名字。
“是一个词,”他说,“中间没有停顿。
”“哦,”我默念他的名字,“这名字不是一般地奇怪。
”我本来以为他会生气,但他只是笑了笑,顺手把一件东西扔了过来。
我双手接住了那件东西,沉重冰冷的金属触感使我立即意识到了他丢给我的是什么。
那是我的AK47突击步枪,末日之前经常出现在恐怖分子手里的家伙。
我从师父手里接过它之后,就视它如同自己的生命,枪不离身,托不着地,当然,也用它杀过好几个人……只要把它放在身旁,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便油然而生。
拉动枪栓,子弹咔嚓一声被推入枪膛。
金属与金属互相咬合的声音令我燃起了一股杀意,现在我要杀掉这个老头易如反掌,只要指头一动就能做到。
他绝对知道这一点,但是仍旧背对着我给火堆添柴。
沉默了几分钟,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就不怕我杀了你?我跟你说,我可是亲手杀掉过好几个人的!”“只有胆小的狗儿才会汪汪叫。
”斯拉莫瑞转过身来,把盛满食物的盘子递给我,“为了掩饰自己的弱小,它们才需要虚张声势。
”“狗?”我不禁一愣,下意识地接过盘子,“你说狗?是那种毛绒绒的、很可爱的小动物吗?”他望了我一眼,哑然失笑,“啊,抱歉,我忘记了。
你不可能见过狗的,最后一只活着的狗在你出生之前很多年就已经死去了。
”“我见过!”我不服气地争辩,“在一本书上……”“书……”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你这样的孩子本应该跟书本为伴,在学校中接受正规教育,而不是抱着那么危险的步枪在沙漠里晃悠。
”“学校?”我又听到一个新词,“那是啥?”“旧时代的教育机构。
”他指了指那座城堡,“很多很多年以前,那里曾经也是一所学校,不过以你的年龄想进去读书恐怕不行,那里是大学,小孩子应该去读小学或者中学才对,等你们长大了才能进大学读书。
”“等一下,你给我暂停一下!”我觉得这个老头是不是疯了,“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说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东西,什么学校、小学、中学……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啊?”“教育机构啊。
”他若无其事地把勺子放进嘴里。
“你果然是在耍我啊!”我端起了AK47,现在我终于有充足的理由将一发子弹送进这个古怪老头的脑壳了。
“呵呵,你不理解也没关系。
”他望着海中的城堡,“因为我是个冬眠者。
”“冬眠者?”这个词勾起了我的回忆,我的师父曾经跟我说起过这些人,他们借助人工冬眠系统在旧时代建造的庇护所中沉睡,等待数百年后地球环境恢复正常。
我们曾经找到过一个庇护所,但是里面的永久冬眠设施已经毁坏了,在那些外壳已经褪色的圆柱形密封舱里,我只看到了一具具干枯的尸体。
也许是察觉到了我异样的目光,斯拉莫瑞抬起右手,一只银色的手环从袖子下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很细的金属环,中央膨大的部分镶嵌着一个小小的液晶显示屏,上面的读数在不断变动着。
“如你所见,我曾经是一名冬眠者。
”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世界变成现在这个模样,我也负有一定责任。
你出生在这个地狱般的世界中,有向我复仇的权力。
但是,我希望你能够给我一点时间,我必须……咳咳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伸手去掏呼吸器,但是却失手把它掉在了沙滩上。
我急忙过去把呼吸器捡起来递给他,他犹豫了一下,才伸手从我的手里接过去。
这次发作持续了很长时间,我帮不了他,只能在一旁看着,直到他逐渐平静下来。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问。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斯拉莫瑞擦去了嘴角的血沫,“明天开始为我工作吧,当然,我会付你报酬的。
”我点了点头,也许和这个人合作我才能活下去。
第二天早上,正式的搜索开始了,我骑着摩托车沿着海岸线寻找船只,斯拉莫瑞则开着他的吉普车沿相反的方向搜索;我们约定中午在昨晚的营地碰头。
其实对我来说,杀了他并夺取他的所有装备才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但是为抢劫而杀人绝非我所愿,更何况这个人救过我的命。
幸好,我还有其他选择。
深绿色的海水清澈得有些异常,碧波之下隐约可见沉入水中的建筑,看起来犹如海底龙宫一般。
但凡是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个星球上的大海之所以如此清澈,是因为水中的毒素杀死了几乎所有的水生生物。
虽然水中的毒素因为时光的流逝有所减弱,但如果不慎饮用了未经净化的水,即使再强壮的人类也会在十小时内死去。
不过,海风倒是很舒服,清新的空气中略带一丝淡淡的咸味,多亏了强劲的海风,沙漠中肆虐的风沙才不至于侵袭海岸。
沿着白色的沙滩跑了三个小时,虽然白沙和海浪令人心情愉快,可惜的是搜寻工作仍然一无所获。
腹部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了,我用手压着它在车把上趴了一会儿,强忍着呕吐的感觉喝掉了半壶咸涩的净化水。
伤口感染已经被抑制,但是身体的虚弱感却因为几个小时的鞍马劳顿加剧了不少。
不过工作就是工作,绝对不能马虎,我师父曾经跟我说过:对工作不认真的人就是人生的输家。
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因为直到他死,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用望远镜搜索的结果依旧令人沮丧,除了海水和废墟,这里什么都没有。
眼看到了必须返回的时间,我不得不掉头返回营地。
中午时分,我带着咕咕叫的肚子回到营地,斯拉莫瑞的吉普车已经停在帐篷边上了,食物的香味从篝火旁飘来,更加刺激了我肚子里的馋虫。
从废墟中收集来的木头虽然数量不多,但却极为干燥,我想它们之前大概是家具之类的东西吧?我没有见过树,至少没有见过活着的树,很久之前我在沙漠中见到一棵被核辐射变成化石的树,它的样子古怪极了,简直是妖魔鬼怪的爪子。
斯拉莫瑞的心情似乎很不错,他蹲在篝火旁,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搅拌着锅里的食物,我不得不承认,这个老头做饭的水平相当了得。
看到我垂头丧气的样子,他只是笑了笑,那辆破破烂烂的吉普车后面堆着一些东西,看起来他应该有所斩获。
“苏琴,帮我把盘子拿过来。
”他说。
“盘子在哪儿?”“帐篷里面。
”我从帐篷里面拿出了盘子,很快便换来一盘食物。
他的脸色似乎有所好转,咳嗽减轻了一些,但我却不认为他的病能够彻底治好。
因为他的症状与师父死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而且……我不敢往下想,并且不断告诉自己,这个老头并不是师父。
他毫不在意地坐在我对面,脱掉了战术背心,胸前一件银色的饰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注视着那个闪闪发亮的小东西,那是一个十字形的金属饰品,用一串链子挂在他的脖子上。
那个形状似乎代表着某种含义,但是我并不知晓。
“哦,这个东西……”斯拉莫瑞注意到了我的目光,“这是十字架,基督受难的时候被钉在这上面,以后就成了上帝的图腾。
”“十字架?基督?”我又听到了两个新词。
“那是基督教《圣经》中的东西。
”他一边吃一边向我解释,“基督教是在末日之前的世界流行的宗教,我也是信徒之一。
我们相信上帝的存在,相信人死后可以进入天堂。
”“天堂?”我不禁问道,“人死了之后都会到那里去吗?”“应该都会吧。
”他挠了挠头发,“只有恶人会到地狱里去受苦。
”“也就是说……师父也在天堂吗?”“师父?”他微微一愣,“以前照顾你的人吗?”“嗯。
”我用力点了点头,“他是个好人。
”“那他一定会到天堂去的。
”他似乎在用笑容安慰我,“将来你也一定会到那里去的,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因为你是个善良的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对他说,“我已经十六岁了。
”面对我的怒气,他却露出了宽容的笑容。
我实在有点搞不明白旧时代人脑子里的想法了,在这个末日之后的世界里,所有人都在艰苦地试图活下去,而这家伙的脑子里却充满了非现实的东西。
神啊,宗教啊,对这个世界来说都是不需要的东西,有人为了一口饭就能出卖身体和灵魂,有人为了几个零件就能大开杀戒,要是有神的话世界哪会是这个样子?我想,大概一枚核弹击中了天堂,把上帝炸飞了吧……“你要到岛上去做什么?”我提出了那个憋了很久的问题,“难道你跟我一样,也打算去寻找旧时代的遗物吗?”“不,”他摇了摇头,“我是去找人。
”“啊?找人?”“没错。
”他放下盘子,眺望着海中的孤岛,“我要找我的妻子,她叫夏拉菲。
”“喂,等一下。
”我打断了他的沉思,“那座岛上不会也有一个设置了永久冬眠设施的庇护所吧?”“也许吧。
”他含糊地回答,但又立刻补充道,“我和夏拉菲几乎同时被选为冬眠者,但是我们冬眠的地点却不一样。
我因为系统失效而提前醒来,花了二十年的时间调查她的下落。
也许是上帝保佑,就在我觉得自己快要死去时,终于在一个古老的数据体中找到了她在那座岛上的信息。
”“哦……”我发出了一声叹息,“真希望你能找到她。
”“谢谢你的祝福。
”“对了,她是个怎样的人?”“她是个很美丽的人……”斯拉莫瑞陷入了往昔的回忆,用缓慢的语调说道,“我在一场社交宴会上认识了她,当时她穿着一件深黑色的晚礼服,黑色长发下,白皙的皮肤犹如凝脂一般光滑。
我第一眼看到她,便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后来我们就开始交往,先是电话和电子邮件,然后就开始约会……六个月后,她成了我的妻子。
”老人用手挠了挠头发,叹了口气,“新婚的头一年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我们在佛罗里达州海边买了一处房子,每天都能看到金色的夕阳沉入海面的美景。
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孩子,我们给她取名叫艾琳娜。
”他望着我,眼睛有些湿润,“如果艾琳娜能够长大成人的话,你们大概会很像吧?可惜的是,当我找到她沉睡的冬眠设施时,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都要被他的目光融化了。
我并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也没有小时候的记忆,我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的师父。
他给了我现在的名字,并教给我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一切技能。
可惜直到他病死,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别人都叫他“雀鹰”而从不叫他的真名,最后我只好在他的墓碑上刻下了这个单词。
“我们……下一步怎么办?”我笨拙地岔开了话题。
“当然是到岛上去。
”斯拉莫瑞指指吉普车的后备箱,“看起来今天我的运气挺不错的,发现了一艘小船。
”“小船?”我看了看吉普车后面的东西,那些皱巴巴的橡胶制品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条小船或者类似小船的东西。
“那是充气的橡皮艇。
”他站起身来,“给我几分钟。
”我坐在一旁看着他把一根管子接在吉普车的排气管上,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声,那堆皱巴巴的橡胶突然像变戏法一样膨胀起来,就快就变成了一艘小艇。
他得意洋洋地冲我做了个胜利的V字手势,而我却因为惊讶而呆坐了半天。
小船很快下水起航,虽然我并不是没有见过大海,但是在海上航行还是第一次。
深绿色的海水在船底下反射着午后的阳光,十分炫目。
清凉的海风中透出咸咸的味道,令人不禁想多呼吸几口。
过度兴奋的心情让我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误,居然轻易答应了斯拉莫瑞让我划船的要求。
我们约定一小时后交换,但是顺着海潮,小船只用了十四分钟便来到了那座小岛。
登岛并没有遇到麻烦,我把橡皮艇拖上沙滩,将它放在了潮汐线以上的卵石上。
斯拉莫瑞背起背包,并检查了他的九毫米手枪,我也将AK47背在身上,以防万一。
稍微休息了一下,我们决定向小岛上的城堡前进。
那座城堡矗立在高耸的岩壁之上,看起来就像是师父以前给我讲的童话故事中的吸血鬼城堡。
没走出多远,一艘破旧的小船便冷不丁地从一大块礁石后面露了出来。
我示意斯拉莫瑞隐蔽,然后端着突击步枪,借助地形的掩护小心翼翼地接近了那艘船。
那艘小船大约有七米多长,通体呈明亮的橘黄色,拥有密封良好的封闭式船舱,看起来好像是一艘救生艇。
它还被后来的所有者进行了改装,加上了桅杆和风帆。
有人用这艘船比我们先一步来到这里,而且把船巧妙地隐藏在礁石后面,从对岸几乎不可能发现它。
船舱的门关着。
我咔嚓一声拉动枪栓,迅速而无声无息地推进到了门边——师父教给我的战斗技巧此时都派上了用场,如果不够小心谨慎,很可能瞬间就被对手杀死。
打开船舱的瞬间,我把一颗石头扔了进去,如果里面有人的话,肯定会因为惊吓而发出声音。
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里面似乎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我深吸一口气,迅速进入了船舱,端着突击步枪扫视每一个角落,结果发现并没有人躲在这里。
得出了安全的结论,我转身呼唤斯拉莫瑞,却看到他已经举着手枪在我身后的掩护位置等候多时了。
“我不是说不让你过来的吗?”我有些生气地说。
“哦?”他扬起了眉毛,“你在担心我?”“怎么可能……”我把枪背好,“只不过如果主顾死掉了,我的职业生涯会染上污点,我师父当保镖的时候可从没让主顾受过伤。
”“其实还有更简单的方法。
”他微笑着跳了进来,“你可以把我杀了,反正这里只有你跟我。
”现在我真想把他杀了。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我说,“乌鸦自有乌鸦的规矩,这个世界上没有规矩就不成方圆。
斯拉莫瑞先生,你在开口之前最好先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要以为自己跟上帝一样全能,那样的话你很快就会见到上帝的。
”“苏琴,你在生气吗?”他问。
“我没有生气。
”我瞪了他一眼,“只是有点烦躁,因为某人的关系。
”他听罢哈哈大笑起来,似乎乐在其中。
我懒得理他,这样的家伙究竟是怎么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来的?难道上帝没有被核弹炸死,还在什么不知名的地方保护着他?我突然觉得如果自己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恰好中了他的圈套,于是便将这些想法统统赶出脑海,开始搜索船舱。
搜索结果令人意外,船舱内的给养还有很多,各种物品几乎原封未动。
我在驾驶舱中找到了几张海图,看起来我们离开时可以选择走海路。
船舱内的一切都维持着主人离开时的样子。
而且,这艘船的主人看来是一去不复返了。
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我无法确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没有回来,也没有离开这座岛。
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升起,那座雄伟的城堡中似乎潜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
“我们走吧。
”斯拉莫瑞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必须抓紧时间,天黑之前离开。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似乎也意识到了在这座岛上除了我们还潜藏着其他的东西,而且还是很危险的东西。
我曾经听师父讲过那些居住在南方沼泽中的变异生物的事情,那些生物因为遭受核辐射而变成了怪物,非常危险。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它们无法离开湿地生存。
沿着沙滩走了半个小时,我们找到了一道通往山顶城堡的石阶。
那些阶梯已经非常破旧了,风化的混凝土轻轻一踩便化为了粉末,开裂的缝隙中露出锈蚀的钢筋,让人联想起腐朽的尸骸。
我端着突击步枪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搜索四周,斯拉莫瑞跟在我身后,似乎并不是那么紧张。
登上了小岛中央的高地,依然没有任何危险出现。
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过于紧张了,那些先来者也许因为分赃不均而发生内斗,结果全军覆没。
这个世界上真正危险的,还是人类自己啊……一股寒意陡然袭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将后背交给了一个才认识两天的陌生人,虽然他救了我的命,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杀了我。
剧烈的咳嗽声又从身后传来,紧接着是借助呼吸器的低沉喘息。
我转过身来,手中的枪口随之转向,只见斯拉莫瑞正靠在风化的岩石上,脸色苍白得吓人。
“你……没事吧?”我不禁问道。
“不好意思。
”他擦去嘴角的血迹,“看起来,我快要死了。
不过话说回来,你腹部的伤口愈合得如何,没有感染的迹象吧?”“应该没有。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腹部的伤口,“只是有点痒。
”“那是好事。
”他说,“瘙痒感说明伤口周围的组织正在再生,不过以防万一,你还是拿着这些吧。
”说完,他把一个包裹丢了过来,我接住一看,里面是宝贵的抗生素。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禁呆住了,“你应该比我更需要抗生素才对!”“对一个快死的人来说,使用这种药品只是浪费。
”他苦笑着摇摇头,“注意枪口指向,很危险啊。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不觉把枪口对准了他,急忙把枪背在背上。
“可恶。
”他坐了下来,“让我休息一下,喘不过气来了。
”“你……真的不要紧吧?”我在他对面坐下。
“不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他笑了笑,“在见到夏拉菲之前我是绝对绝对不会死的,你还是把现在的表情留到我死后再拿出来吧,要不多浪费啊。
”“啧……”我用力咂舌,“你还是快点死掉吧!”他哈哈大笑起来,完全乐在其中,但是笑声很快便被咳嗽取代。
我突然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但是一秒钟后却又感到一阵伤感。
“我会把你好好埋葬的。
”我对他说。
“那可多谢了。
”他说,“我死了之后,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了。
不过你可不要把我的衣服都扒光了,那样的话我会不好意思的。
”“老色狼!”我怒道,“你现在就给我赶紧死掉吧!”他又笑了起来,不过没笑几声就又咳嗽起来。
我赌气地移开目光去看大海,碧波荡漾的海面反射着午后的阳光,犹如翡翠一般非常漂亮。
海风很舒服,但是头巾却在阳光的暴晒下有点热了。
于是我干脆解下了头巾,任由黑色的长发被风吹散。
“真像啊……”他喃喃地说。
“什么?”“不,没什么。
”他移开了目光,“只是自言自语罢了。
”我摇了摇头,开始检查我的AK47。
“对了,”他突然问道,“你的师父是个怎样的人?”“我师父……”我苦笑起来,“他是个温柔的笨蛋,有人说笨蛋不死一次是治不好的,我看他就是死掉一万次也还是个笨蛋。
”“为什么会这么说?”“因为……”我顿了一顿,“他就是那种会毫不犹豫地关心别人的人。
虽然是个乌鸦,但是却经常帮助别人,我实在不明白当个老好人有什么用,可不知不觉之间就被他给同化了。
他教给了我很多东西,生存的技巧、寻找遗物的技巧、探索遗迹的技巧……现在想想,即使换了别人他也一定会这么无私吧?那家伙根本就不应该生活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他……简直是个异类……”说着说着,眼泪便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我觉得很失态,于是用袖子擦掉眼泪,却不小心把沙子弄到了眼睛里。
“别动。
”斯拉莫瑞抓住我不知所措的双手,轻轻翻开了我的眼皮,“稍微忍耐一下,马上就好。
”他用力一吹,我眨了眨眼睛,沙子已经出去了。
“谢谢。
”我垂下了目光。
“一个人一定很孤独吧?”他摸了摸我的头,“抱歉,我很快也不能再陪伴你了。
不过在此之前,也许我有办法让你生活在更幸福的世界里。
”“咦?”我不禁抬起头来。
“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好像可以让你使用冬眠装置。
”他很认真地说,“不过,我也不是很确定,人类在进行人工冬眠的时候大脑处于低速活动状态,一定区域的脑部活动甚至会停止,这样的后果就是失去记忆。
并且,冬眠时间越久,记忆丢失就越严重,完全失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我的记忆就丢失了很多……但是没关系,如果到了里面,我应该能想起来怎么操作那套系统。
”“你为什么不继续冬眠?”我问,“也许那样可以……逃过一死。
”“不,我不会继续冬眠了。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城堡,“我不能把她忘掉,夏拉菲,我不会忘记你,永远不会。
”他一定很爱他的妻子吧?我想。
一丝异样的感觉突然从头顶传来,我抬起头,只见一个直径大约三十厘米的球体正悬浮在半空中!这东西金属外壳上的迷彩油漆已经剥落,但是正前方的传感器依旧闪烁着不怀好意的红光。
那是什么东西?我不禁举起了枪。
“斯拉莫瑞!”我冲他喊道,“注意头顶,快找隐蔽!”说话间,我扣下了扳机,AK47轰鸣起来,7.62mm子弹呼啸着飞向那个球体。
但是,弹头却只能在它光滑的外壳上擦出道道火花,根本就没有穿透的迹象。
不过,子弹的冲击力还是使它稍微失去了平衡,足够我把斯拉莫瑞拉到岩石后面。
“那是什么玩意儿?”我问。
“自动防卫系统的无人机终端。
”他说,“没想到这东西还在运转,也就是说,基地很可能还没有遭到任何破坏。
”“那东西有危险吗?”“非常危险!”话音未落,一道红色的激光束便从球体下部射出,高能激光瞬间便将那块足以隐藏三个人的巨岩整齐地分成了两半。
对方是毫无感情的杀人机械,绝对不是血肉之躯和一支步枪可以对付的东西,想到这里,我不禁呆住了,任由那个球体从容不迫地用低功率瞄准光束对准自己。
激光射出的瞬间,我突然失去了平衡,后背着地的冲击使我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这才意识到斯拉莫瑞推开了我。
“拿着这个!”他把手腕上的银色手环套在了我的手上。
我坐起身来,准备把他拖到另一块岩石后面,但却发现我拖动的只有他的上半身。
“糟糕,”他苦笑着,“下半身没了,看来我再也玩不成女人了……”“不要再说了。
”我跪了下来,“对不起……”“你不需要道歉,”他伸手抚摸我的脸颊,“出生在这个无法向神祷告的世界不是你的错。
我全想起来了,我是总统,是我下令发射的核弹,是我毁灭了世界……对不起……应该道歉的……是我啊……但是请答应我,去找夏拉菲,替我……向她……道歉……”他的手突然失去了力量,眼中燃烧的悔恨也随之烟消云散,失去生命的肉体变得不再温暖。
他死了。
我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就像一只失去同伴的孤狼,独自哀嚎。
死者已经不可能复生,但是,我却面临更大的麻烦。
杀死斯拉莫瑞的无人机就悬浮在距离我不远的空中,用电子摄影机注视着我。
可它只是看着我,却并没有要攻击的意思。
我抬起手腕,望着那个原本属于斯拉莫瑞的手环,却发现液晶显示屏上的读数发生了变化,原来是这个东西救了我。
无人机一直悬浮在空中,好像在监视。
我干脆无视它的存在,用随身携带的工兵铲掘开岛上坚硬的地表,艰难地开始了坟墓的挖掘工作。
我承诺过要好好安葬他,自己说过的话就一定要兑现。
但是现在,我的心里却多了一些别的感情,泪水好几次忍不住夺眶而出。
但是没关系,即使我一个人也能活下去。
坟墓的挖掘工作花了三个小时,接近黄昏的时候,我才挖出了足够的深度。
我把斯拉莫瑞的遗体放进坟墓,除了那把手枪,我没有从他身上拿走任何东西。
我觉得天堂一定是个很安全的地方,手枪应该不会派上用场。
我将土填回去,最后堆起了一个小丘,但又突然觉得少了什么。
师父曾经说过,人死了需要立一个墓碑,但是,我却连他的名字都不会写。
他那枚从不离身的十字架给了我一些灵感,于是我找了两根锈蚀的钢筋,用头巾绑成一个十字架,插在了他的墓前。
望着黄昏天空下的十字架,也许这才是一个基督徒的坟墓吧?现在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完成,我回头望着山顶的城堡,在漫天晚霞的映衬下,那座古老的中世纪建筑透出阴森的奇幻色彩,给人带来一种压抑的恐怖。
但是没关系,妖魔鬼怪如果存在的话那也是“曾经”,它们一定也跟上帝一起被核弹炸飞了。
无人机依旧监视着我,当我向城堡走去的时候,它却飞到前面给我带路。
大概因为手环的关系,它承认了我具有某种身份。
来到城堡破烂不堪的正门时,我才发现这座城堡的实际情况要比从远处看糟糕得多。
很多地方都已经变成了废墟,靠近外海的一侧似乎受到过攻击,还残留着一个巨大的弹坑。
这里没有生命,只有废墟和石头,贫瘠的土壤被核辐射完全污染,至今仍旧无法成为生命的温床。
盖革计数器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提醒我这里的辐射水平较高,不宜久留。
我抬起头来望着倒塌了一半的城墙,残破的砖瓦很有规律地向冲击波相反的方向倾斜,在爬满晚霞的天空下勾勒出张牙舞爪的阴影。
突然间,一个熟悉的影子进入了我的视野,那是一个十字架,立在高高的钟楼上,那座建筑物看起来还算完好,似乎是一座教堂。
搜索废墟看起来要花好几天的时间,于是我决定去那里碰碰运气。
教堂的大门早就被核子暴风吹得不知去向,对岸那座城市毁灭的时候,这座远在海中的城堡也受到了波及,不过,对它破坏更大的还是留下巨大弹坑的那颗炸弹。
走进空旷的教堂,地上厚厚的灰尘下散落着彩色玻璃的残片,而那些本来应该镶嵌着彩色玻璃的窗户早就变成了废墟的一部分,绝大多数椅子都变成了散落在地上的朽木,剩下也几乎风化到轻轻一碰就变成粉末的地步。
时间慢慢地过去了,窗口透进来的光线开始倾斜,月亮在西方的天空中徘徊,隐藏在落日最后的余晖之中,好像害羞的少女。
我叹了口气,这里似乎也一无所获。
夏拉菲究竟在哪儿呢?如果她依旧在冬眠舱中沉睡,她能听到我要对她说的话吗?带着一个又一个疑问,我在教堂一角坐了下来,完全无视盖革计数器的警告,抱着双膝蜷缩在角落里。
当我意识到自己睡着了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午夜。
我是被冻醒的,从陆地吹来的风带来了沙漠的寒冷,令我浑身上下不住地打战。
我抱着满是鸡皮疙瘩的双臂在废墟中来回走动以温暖身体。
清冷的月光从屋顶的破洞洒下来,在落满灰尘的地面铺上了一层白霜,地面突然震动起来。
教堂深处的神坛前裂开了一道口子,准确地说是地板向两边移开,露出了一条闪烁着幽蓝微光的地下通道。
我犹豫了一下,谨慎地注视着那条通道。
通道两侧靠近地面的地方装置着冷光照明灯,一尘不染的地面和白色的墙壁突然出现在废墟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不管这是不是梦,我都别无选择。
虽然明知道有危险,但是却必须前进。
我师父曾经说过,畏首畏尾不敢打拼的人只能原地打转。
为了不困死在这里,我鼓起了勇气,在仔细检查了AK47之后,端着枪走进了通道。
随着入口重新关闭,通道内的温度开始上升。
这里的空气非常清新,好像专门被过滤了一样,盖革计数器的沙沙声完全停止了,说明这里并没有被辐射污染的迹象。
很快,向下的楼梯变成水平的走廊,拐过两个直角转弯之后,一扇厚重的装甲隔离门出现在我面前。
这扇大门大约有两米高,从重量上看似乎并不是人力能够开启的。
一股寒意从上方袭来,我抬起头来,只见大门上方两个小型炮塔瞄准了我。
“ID识别完毕,欢迎您,乔治·帕里森总统阁下。
”毫无感情的电子音突然响起,我不禁紧张起来,装甲门一侧伸出一个扫描器,用一道深蓝色的激光束扫过我的身体。
“请进行生体验证,谢谢合作。
”扫描结束后,电子音再次响起:“生体验证失败,启动武器系统,准备对入侵者强制排除。
”小型炮塔射出了用于瞄准的低功率激光束,我迅速端起枪准备反击。
我还不能死在这里,如果就这么死了,就无法完成斯拉莫瑞的嘱托了。
炮塔伸出了激光炮,我则扳开了突击步枪的保险。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终止排除程序,武器系统待机。
”炮塔的攻击态势似乎解除了。
我四下寻找声音的主人,却看到无数飞舞的3D色块在大门前组成了一个女性的身影。
她有着跟我一样的黑色长发,身穿黑色的低胸晚礼服,白皙的皮肤犹如凝脂一样光滑。
令我惊讶的是,她冷艳的面孔跟我有些相似,只不过那双黑色的眼睛里透出的是人偶一般呆滞的目光。
“你是……”我试探着问,“夏拉菲吗?”“那是我的名字。
”她用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回答,“但我并不是夏拉菲·帕里森,我是这个基地的控制系统,编号GXES-8921A,以夏拉菲·帕里森为原形制造的人工智能,负责维护和控制这座基地。
”“人工智能?”我又听到了一个没听过的词。
“您的身份已经确定,”她毫无感情地向我宣布,“艾琳娜·帕里森小姐,欢迎来到深水湾基地。
”“我不叫艾琳娜·帕里森,我叫苏琴。
”我试着纠正她。
“生体验证错误率小于0.0000023%,”她坚持己见,“您的生体扫描数据与艾琳娜·帕里森完全相符,识别系统和数据库不可能出现错误。
”“这样啊……”我一边苦笑一边思考,艾琳娜这个名字总觉得很耳熟,好像不久之前才在哪儿听过,但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了。
“那么,”她轻轻挥手,身后的装甲门随之开启,“您有冬眠者的权限,我可以让您进入这扇门。
欢迎光临深水湾基地。
”那扇沉重的大门无声无息地开启了,整套机械装置完全没有损坏的迹象,让人很难相信它已经在这里快一百年了。
和整个基地一样,这扇大门似乎也得到了良好的维护。
我跟随夏拉菲的全息影像走进了基地,通过两道有着透明外墙的消洗设备,才算正式进入了基地内部。
但是,基地内部一尘不染的白色地板和墙壁却给人一种穿越到其他时空的错觉,这里简直就不是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设施。
此地的时间仿佛一直处于停滞状态,停止在末日之前。
很快,白色的走廊被一条悬空的透明通道替代,透过通道透明的墙壁和地板,可以看到无数指示灯正在黑暗中犹如繁星一般闪烁着,模糊地勾勒出这个巨大空间的大体轮廓。
它看起来是一个磨盘形的巨大地下掩体,中央由一根巨大的柱子支撑着,而那个类似柱子的建筑结构似乎是中空的,这条透明的通道就通向柱子内部。
“你能不能把真正的夏拉菲叫出来,”我边走边说,“我跟她说几句话就离开。
”“很抱歉。
”她停了下来,然后低下头,“我无法满足您的愿望。
”“如果她还在冬眠状态,你帮我转达一下也行。
”“很抱歉,我做不到。
”“为什么?”“因为,”她用无机质的目光注视着我,“夏拉菲·帕里森已经死了,死于针对我国总统乔治·帕里森的恐怖袭击之中。
”“死了?”我不禁愣住了。
“是的。
”她点了点头,“死亡认证书和尸体检验报告都存在我的数据库中,您有足够的权限可以阅读。
”“可是斯拉莫瑞他说……”“斯拉莫瑞?”她用毫无人类情感的声音纠正道,“您指的是乔治·帕里森总统阁下吧?很遗憾,因为冬眠装置不完善的关系,处于冬眠状态的人类会逐渐失去记忆,从最新的记忆开始,慢慢遗忘所有的事情。
总统阁下应该冬眠了七十年左右,虽然成年人的脑组织因为发育程度较高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减缓记忆丢失,但是很遗憾,我基于以上事实推测,他忘记了总统夫人已经遇难。
”原来真的是他下令发射的核弹,我本以为那只是他临死之前的胡言乱语。
一阵苦涩的情感从我的心中涌起,太可怜了,遗忘了爱人已经死去的事实,依靠不存在的信念支撑着自己衰老的躯体不断追寻。
这样的人生,实在太悲哀了。
“我究竟是谁?”我抬起头来望着她。
“请跟我来。
”她淡淡地说道。
随着几声压缩空气被排出的刺耳噪音,透明通道尽头的装甲门缓慢开启,耀眼的白色光线从里面泻出,一时间夺去了我的视力。
当视觉重新恢复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圆柱形的白色房间里,无数全息影像构成的视频面板漂浮在空中,上面的内容大多是我无法理解的数据和图标,还有大量电子文档和视频资料,似乎记录着那个逝去的时代的点点滴滴。
“深水湾基地并非一个专门的永久冬眠设施,这里并没有冬眠者。
”她用平缓而毫无感情的语调向我介绍,“这座基地的真正用途是为了保存人类的科学技术和艺术文化,以备将来地球环境恢复正常后,失去记忆的冬眠者们可以在这里重新学习相关知识,复兴人类文明。
而这里就是深水湾基地的核心,储存着大量数据的中央计算机系统。
因为数据量实在过于庞大,因此,大部分资料都采用了光储存,不过想要调取其中的数据并不困难。
”我望着漂浮在空中的全息面板,只觉得它们似曾相识。
突然,一块新的全息面板出现在我与夏拉菲之间,我们可以透过半透明的面板互相看到对方。
几秒种后,面板上的“Loading”提示符变成了一张照片,看到那张照片上的人物,我不禁后退了一步。
“现在,我来回答您的问题。
”她的声音中似乎出现了某种情感。
那张照片的内容并不复杂,里面有一名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一位美丽的女性,还有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照片右下角的日期显示,它拍摄于2034年9月15日,那是在末日之前。
照片上的男子看起来意气风发,眼中充满了自信,我仔细辨认,发现他就是那个自称斯拉莫瑞的老人。
而他身侧的女性与深水湾基地的夏拉菲一模一样,只是服装上稍有不同。
至于那个小女孩,分明就是小时候的我。
“我是……冬眠者?”我伸手去抓照片,但是手指却穿过了虚无的全息影像,“斯拉莫瑞是我的父亲?这怎么可能!我为什么完全不记得?”我转向她,“夏拉菲,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对这样的事实一点感觉都没有?”“很遗憾。
”她移开了毫无感情的目光,“您进入冬眠装置的时候只有十二岁,这个年龄的人类大脑发育尚不完全,记忆丢失的速度是成年人的五倍左右。
因此,基于以上事实,我推测您在苏醒的时候已经丧失了全部的记忆。
”那是没有任何实感的悲伤。
虽然已经认识到照片上存在的事实,但是心中仍旧空荡荡的,好像我成了一个不相关的第三者,默默地注视着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
我师父曾经说过:人生就是由无数回忆堆砌而成的一场梦。
现在,我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也终于知道斯拉莫瑞为何下定决心不再冬眠。
将自己的一切遗忘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珍惜的回忆荡然无存,意识回归于混沌之中,等待重新苏醒……这跟死去又有什么区别?机械发出的嗡嗡声忽然响起,我扭过头去,只见圆柱形大厅一角的某个装置开启了透明的玻璃舱门。
那个装置大约有两米长,呈圆柱形,白色的外壳给人以医疗设备的感觉。
但我知道它是什么,那是一个冬眠舱。
除此之外,旁边还立着四个一模一样的装置,不过它们都是空的,指示灯都处于熄灭状态。
“这是什么意思?”我警惕地望着夏拉菲。
“您具备冬眠者的资格。
”她回答,“虽然深水湾基地并不是专用的冬眠设施,但是,这里依然设置了五具冬眠舱。
现在的地球环境并不适合人类生存,经过我的计算,环境复苏大约还需要三百二十年,在此期间,我希望您能继续冬眠。
”望着开启的冬眠舱,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进入里面便能在遥远的未来重新苏醒,彻底告别现在的艰难生活,还能见证复兴之后的人类文明。
但是,前往乐园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很可能会失去所有的记忆,重新变成一张白纸。
不!我不允许自己变成那个样子,我不愿遗忘。
我的师父、斯拉莫瑞、夏拉菲……我不愿把他们忘记。
“我拒绝进行冬眠。
”我伸手合上了舱盖。
“请说明理由。
”她淡淡地问道。
“因为我不想遗忘。
”我苦笑了一下,“我不想忘记师父、斯拉莫瑞,还有至今经历的所有人生。
非常感谢你为我提供了这个难得的机会,但是我,已经决定不再遗忘任何事情了。
”“遵从您的指示。
”她切断了冬眠舱的电源,“请问我还能为您做点什么?”“这枪的子弹,你这里有吗?”我指了指我的AK47。
“很遗憾,”她摇了摇头,“深水湾基地并没有储存轻武器。
”“这样啊……”我失望地笑了笑。
“我希望您能再考虑一下。
”夏拉菲突然提高了声音,“这并非是基于深水湾基地人工智能夏拉菲的判断,而是基于夏拉菲·帕里森的人格做出的判断。
我……希望你能活下去,不论以何种形式。
这座基地还有我,一定会保护您的!”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她从一部冷冰冰的机器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走上前去,伸出双臂拥抱了她虚无的身体,轻声说道:“谢谢你,妈妈。
”第二天,我离开了深水湾基地。
夏拉菲,不,应该是那个基于夏拉菲人格产生的人工智能将我送到了门口。
我在海滩上找到了那艘被先来者丢弃的小艇,在补充了新鲜的淡水之后,我扬帆起航,驶向大海对面的另一块大陆。
从卫星图像上来看,那里还存在着一些绿色植物,自然环境要比这块完全变成沙漠的大陆好得多。
最后望了一眼越来越远的孤岛和古城,我挥手向矗立在高地上的十字架道别。
也许我有生之年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但是,我不会忘记在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
师父说得没错,人生就是由无数回忆堆砌而成的一场梦。
而我,已经决心将这场梦继续做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在这个末日之后的世界上,回忆,才是最珍贵的无价之宝。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1年6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