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雨佛/文 雁子/编辑“什邡”这个词的本来面目是“十方”，十方虚空无有穷尽的“十方”。
来到什邡这个地方，我的眼里不止是无有穷尽的虚空，还有来自十方的人——我的同行者来自八方，不够，把在上的和在下的也加上。
而有的人则摆脱了方位的局限，变得无所不在。
比如那个让你思念的人，比如那些得道者。
马祖道一显然属于后者。
在他得道之前，有没有他思念的人？是不是因为思念的人没有得到，最终成就了他的得道？跪在他的铜像前的我这样。
不知算不算一种罪过。
马祖道一是谁？他是禅宗八祖，人称“佛门李白”，王维曾投其门下，杜甫则欲进拜不得其时。
他更是四川什邡普通人家的一个孩子，这里乃他的第一道场，落地后的第一声啼哭是他的第一次讲法。
他就是从这里出发，走南岳，走洪州，走出红尘，走向净土，走至十方虚空，成为一种无所不在的妙有。
而他首创的“丛林禅院”的集中修行制度则长久的流传下来，这算是他留给红尘后世的另一种妙有。
铃木大拙不管唐朝还有玄奘，称马祖为唐代最伟大的禅师；胡适不管中国还有慧能，称马祖为中国最伟大的禅师。
他却淡淡的说：平常心是道。
和这个“平常”一比，“伟大”这个词就显得渺小了许多。
因“平常”后的那颗心，自在地摆脱了时间和空间的枷锁。
我用手摸了摸我的左胸，和往常一样，它的跳动带着不平之意、非常之思。
离“平常”还差十万八千里。
按照坛经的说法，十万是指十恶，八千是指八邪。
我不会筋斗云，只能一步一步的行走。
十恶八邪不除，就想飞过去，只会栽跟头。
出得寺来，又见马祖寺前的铜马，昂首奋蹄。
我知道，目前我的心猿还降服不了这意马；我深知，只有获取了平常心方能驾驭。
这马只听马祖的，它的奔跑也始终秉着道，守着一，不会偏离。
此刻，这马携带着奔腾之意，站立在寺门外，无视我这个路人。
我只好低头，看自己的脚，更看重自己的脚。
脚就带着我来到一棵树前，树比我高，也比我挺直。
可能，脚受不了我眼神里的谄媚，想让我尽快抬起头。
头这次听脚的。
抬头。
细看，才发现这棵树的树身是断裂后又接续上的，树身两边用木板钉着。
有人介绍说这棵树是在08年地震中受了伤，被人们抢救过来的。
哦，原来也经过灾，受过伤。
有人施恩，还活着，真好。
同病相怜的树、人，应该再亲近一点。
我便向前走了两步。
突然又想到：它应该是个名贵树种，不然人们不会花费这么大的精力接续它的身体、延长它的生命。
于是我又退了一步。
平凡的我和名贵的它的关系自此变得微妙。
马蜂们没我这么多心，它们在树头上盖了个家，是那种巨大的泥房子。
这源于信任。
树不觉得它们给自己带来了沉重的负担和再次断裂的风险。
反而认为自己多了一份责任，应该更加坚毅。
只是，每天看着它们拥来，拥去，内心就像那个蜂窝一样，一会充实，一会空虚。
信任就是如此奇妙，会产生结实的牵挂，远远胜过自卑和多心造就的微妙。
风忍不住上去捅了了几下，蜂窝便轻轻地晃动着。
这让想起了摇篮和童年的我，学着风用目光捅了它一下，又一下。
马蜂没有出来，回忆却蜂拥而至，代替它们露出尖刺，把我蛰疼。
我猜想，树和马蜂之间的信任，也是因为有平常心。
毕竟，它们定居在马祖寺旁。
看来我该把一些回忆寄存在这马祖寺，想来可以止疼。
说不定还有别的作用。
我转身又走进马祖寺，双手合十，撒了一径的过往。
想再拜一下马祖，不料看到马祖像前的蒲团上卧着一只黑犬。
它应该是睡着了，微微的鼾声应合着清清的梵音，圆圆的蒲团承载着寂寂的幽梦。
已得圆寂的马祖似乎在看着它笑，比看我刚才对他跪拜的时候，嘴角更为上翘，眉眼更为柔和。
悄悄地走出寺外。
奇怪，我并没有为此心生人不如犬的悲凉。
我觉得刚才那一幕好像在哪儿见过。
记不清了，可能是出自我的前生，也可能出自我的旧梦，更可能出自我前生的旧梦。
我在做梦，旁边守着我的那个人，也嘴角上翘，眉眼柔和，听着梵音，轻轻地唱着一首老情歌······迎面一座亭，拦住了去路。
我抬眼打量着这位不速的剪径者。
它的名字叫“一默”，道一的一，沉默的默。
你敢剪我的径，我就敢剪你的名。
那个一，我剪不动。
我就用心把默剪开，然后就自然地想起了那只在道一前、蒲团上做梦的黑犬。
我不明白，这两种相如此近似，为什么要连续的示现给我？我不明白，只能沉默。
一默。
对了，马祖有个谥号曰大寂，正呼应了这个一默。
寂遇上默，妙不可说。
我笑了，笑得嘴角上翘，眉眼柔和。
一默，我复你的名，你还我的径，可好？一默亭什么也没说，一味沉默。
亭子空空荡荡如同十方虚空，即使我的目光穿过也没有什么挂碍。
透过亭子，不远处有几个大字——“马祖好又香”，这是一个农家院的营业招牌。
下边写着几个小字——“点杀活鸡”。
马祖，果然是无所不在的。
他被挂在招牌上，眼睁睁的看到有人走进去，用手指一点，一条命就没了。
他被人利用，他听到悲鸣，仍然沉默。
当年怀让禅师在门外的磨砖声让他愤愤不平，如今屠夫的磨刀声他却习以为常。
我想，这就是得道者：悲悯、开示，可。
并不去干涉众生的因果。
圆寂之前他说：日面佛，月面佛。
我思过，想过，参过，不明究竟。
除非哪天，磨砖为镜，在十方虚空中，照见自我。
作者简介：海雨佛，河北邯郸人，生于1976年。
散文作家。
作品发表于解放日报、河北日报、河北画报、燕赵晚报、河北青年报等多家媒体。
曾荣登河北省散文排行榜，作品还被入选全国语文高考统一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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