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田东江时人将“天花板”挂在嘴边，没记错的话，它还入选了《咬文嚼字》杂志去年发布的十大流行语之一。
天花板，原本是屋子的顶棚。
我们老家从前的房子都是“人字梁”，所以多数人家都会在左右房间用木条或秸秆之类搭出一个与地面平行的平面，糊上白纸，形成天花板。
中间那间不弄，灶台在此的缘故吧，所以燕子可以在两根檩条之间筑窝。
蒋正子《山房随笔》云，元好问不仅自己乃“北方文雄”，其道士妹妹也是“文而艳”。
当朝张宰相对元妹动过心思，想娶她，派人来元好问这里探探口风。
元好问回答行不行取决于妹妹，“妹以为可则可”。
老张很高兴，“自往访，觇其所向”，看看姑娘在家平时都干什么，结果发现“方自手补天花板”。
元妹很礼貌，“辍而迎之”。
老张则“询近日所作”，元妹应声答曰：“补天手段暂施张，不许纤尘落画堂。
寄语新来双燕子，移巢别处觅雕梁。
”老张一听，这是一语双关啊，“悚然而出”。
元家的房子结构，大约与我们老家的相似，而元妹的才华也借此可窥一斑。
天花板，古代还有他称。
高似孙《纬略》云：“沈存中《笔谈》曰：屋上覆橑，古人谓之绮井，亦曰藻井，又谓之覆海，今坟中谓之斗八，吴人谓之罳项顶，唯宫室祠观谓之藻井，即天花板也。
”沈括《梦溪笔谈》中，“坟”字实为“令文”二字。
倘若不必计较这种无关大局的引用出入，则高似孙的话表明至少宋朝已有“天花板”的称呼。
至于承尘与藻井，典籍中便常常谋面了。
《后汉书·独行列传》载，雷义“尝济人死罪，罪者后以金二斤谢之”。
雷义谢绝，那人“伺义不在，默投金于承尘上。
后葺理屋宇，乃得之，金主已死，无所复还，义乃以付县曹”。
这种“天知地知子知我知”的事情，衬托出雷义之廉绝不是做表面文章。
《聊斋志异·禽侠》故事中，天花板上藏的是蛇。
“天津某寺，鹳鸟巢于鸱尾。
殿承尘上，藏大蛇如盆”。
所以每当小鹳长出翅膀时，蛇就开荤了，“吞食尽”，致“鹳悲鸣数日乃去”。
但是，鹳鸟“次岁巢如故”，一连三年如此，但在第三年，蛇又出动，“甫近巢”时，末日到了。
鹳父母搬来救兵，但见“一大鸟翼蔽天日，从空疾下，骤如风雨，以爪击蛇，蛇首立堕，连催殿角数尺许，振翼而去”。
蒲松龄就此感慨：“（鹳）次年复至，盖不料其祸之复也；三年而巢不移，则报仇之计已决。
”他觉得那只大鸟“必羽族之剑仙也，飘然而来，一击而去”，亦可称之禽侠。
落笔之前，不知蒲松龄想到了什么。
藻井这种装饰的天花板，可不是民间从前糊张白纸、如今吊顶那么简单，它是中国封建等级制度的标志，沈括说了，多用在宫殿、寺庙中的宝座、佛坛上方的重要部位。
具体形制呢，一般做成向上隆起的井状，有方形、多边形或圆形凹面，周围饰以各种花纹、雕刻和彩绘。
张衡《西京赋》有“蔕倒茄于藻井，披红葩之狎猎”，是说东汉长安宫殿的藻井，雕刻着倒植的莲茎，且用红花作为装饰了。
按照《咬文嚼字》对“天花板”的解释，英语以之比喻“最高限度、上限”，这个用法传入中文后含义进一步引申，指无法超越的“最高点、顶峰”。
于是乎，不同领域的“天花板”说法便泛滥开来：容颜俊美的称“颜值天花板”，交际能力强的称“社交天花板”，足球队、篮球队前锋球技出众称“前锋天花板”等。
明白了，就是“之最”嘛。
东汉戴良“才既高达，而论议尚奇，多骇流俗”。
人家问他：“子自视天下孰可为比？”戴良曰：“我若仲尼长东鲁，大禹出西羌，独步天下，谁与为偶！”钱锺书先生认为鲍照的文章“标为宋文第一，亦无不可”。
倘用时尚的说法，戴良认为自己的才华乃当时的“天花板”，没有人超越得过；鲍文则是钱先生眼里南朝刘宋文学的“天花板”。
而藻井，尤其是北京故宫太和殿上的蟠龙藻井，乃清代建筑天花板的“天花板”，不会有任何疑义。
《咬文嚼字》所举之例如“颜值天花板”，在《世说新语》涉及的人物里一抓一把，不这么表述就是。
如“正向天花板”的，“裴令公有俊容仪，脱冠冕，粗服乱头皆好。
时人以为玉人”。
王右军见杜弘治，叹曰：“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
”有人说谁谁谁也很靓仔啊，又有人旁边说了，那是你们没见过杜弘治。
“负向天花板”的，如刘伶，“身长六尺，貌甚丑悴，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如庾子嵩，“长不满七尺，腰带十围，颓然自放”。
在大量列举“美姿仪”“容貌整丽”人物的同时，刘义庆还嫌不够热闹，对身处两种“天花板”的人士还要进行对比。
如“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
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而“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
潘岳诚然有一副好皮囊，也是魏晋第一流的文学家，然左思《三都赋》甫一问世，“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即便“绝丑”又怎么了？前文《颜值》已经说过，如今的人喜欢制造新词，放着传统的、能够清晰表达的不用，非要另起炉灶。
“天花板”这种正是如此，“新瓶装旧酒”罢了，看似新鲜，其实了无创意。
【作者】 南方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