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是那样重,给所有人平白无故地戴了一副老花眼镜。
镜片上难以擦拭的油腻,是随江水摇曳的桅灯。
灯光像温顺的少女一样步频缓缓,悠然靠近。
越是近了,越发炽热。
最终黑白分明,少女也变得决绝,俨然历经世事的少妇。
她用光线调制着爱恨,顶直地射向攒动的人头。
这批判如此之强,岸边刚才还乌鸦般吵杂,如今如羔羊般沉默。
众人或压低帽沿,或眯起双眼,或环顾左右,竟无一人敢于直视。
灯罩随抛锚而停伫,旗袍因撇缆而撑开,后续内容过于饱满,窜出艄公、棒棒和纤夫。
他们背着单肩纤绳,唱着即兴号子,宛如赶学的童生,逆水支撑学海。
他们弓如龟背,细数地面,一团杂石,一滩浅荡,前后木板,修桥补路。
不过,如今已经没有年轻的脚夫了,大爷大婶扛着竹棍站在光里,就像下凡的门神,守卫着长嘉汇集的朝天门。
门里门外,大家都久等了。
第一个冲破铁链的是位吴侬软语的小娘子,其金丝眼镜因温差起了一层薄霜,她垮着视线绕过霜幕,提着名牌包像提着一挺机枪,义无反顾地下了船,像是冲锋某个阵地。
她是来旅游的,后面的小相公背着旅行包和相机包,拖着行李箱和渔具箱。
箱里有香水和鱼饵,香水是他的鱼饵,鱼饵是鱼的香水。
据说嗅觉是人类最早的诱惑,当一个精子寻找一个卵子时,它们就通过嗅觉受体配对。
这种诱惑贯穿了女性的整个生命,当香奈尔、兰蔻与迪奥从塞纳河畔驶入诺曼底,从直布罗陀到苏伊士运河,从马六甲到洋山港再溯黄浦而上,最终在巴南渝北与小相公结合。
小相公的钱票,又顺流而下,经伶仃洋、印度洋、地中海、大西洋,最后进了巴黎的某个银行。
这时,一只肥厚的蛤蟆扑通入水,娘子嗔怒道:“侬覅搞了好伐?”相公看着蛤蟆愣了一下,他清楚地知道宾格就是自己,但还是装模作样地研究落水的花纹。
那仔细程度让谁都不忍打扰,这是他的惯用伎俩。
但凡遇到无法回应的尴尬时,为了避免卑微地认怂,且不伤施威者的体面,他就拿出一贯的科学姿态。
用对自然的抗争,来逃避对社会的抗争,仿佛当年圣雄甘地通过不合作来抵挡英国暴政。
当然,不知情的旁人没有看到那样深远,也不觉得小相公是大丈夫,只是以为他在物伤其类,咕呱作祟。
“麻烦让一下。
”紧随其后的打工人对这出戏已经不耐烦了。
但相公听到后,迅速切换了疾走模式,这切换之快,生怕被后面超车。
打工人脖子上挂着塑料工牌一甩一甩,工牌仿佛很重,压弯了他的脖子,但字却很小,看不清他的名字。
我们赐予他一个没有个性的字母A来代替。
A君衣衫不整,显然迟于打扮。
按理说只是一只意外的蛤蟆,不至于生那么大的气。
但生活把他的雅量压到太低,以至于这种机会也要借题发挥,装作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跺脚前行,泥地的脸面莫名地被皮鞋砸了几个痘印。
他牢牢地抱着怀里的公文包,这样就不会因为健忘而丢落。
可以推测的是,他平时落的东西不少,诸如手机、钥匙与身份证,像是充满冲突的程序,因为总会丢失赋值,永远不能返回执行。
没有人知道他最重要的丢失是什么,包括他自己。
可能人总会在某一时刻,突然失去一切光亮,尽量去模仿那个不被关注的角色。
这样,没有期望,也没有心理负担,平日里误会造成的冲突,反而成为平淡生活的调剂。
A君后面留下了一大空档,戴着墨镜的老人遥控着轮椅缓缓而下,两轮分别压在两条模板的中央,像驾照科目二考试中永不压线的学员。
那条军绿色的长裤仿佛提示大家他曾是一个战士,但也不排除只是偶然在某个旧货市场淘到的宝贝。
长裤本身不能完全代表身份,还得匹配出与身份相关的气质。
天麻麻亮,戴着墨镜,好有一比,为对抗美苏的核威慑,我们宵衣旰食地弄出了原子弹,将军在远处验收成果,用胸片的暗部防止东升旭日的辐射。
目前的东日十分低调,被云层一挡,亮度甚至不如路灯,这便是地头蛇的威力。
除了太阳,其实人也会发出辐射。
简单一点,就是通过热量散发的红外线。
在热力图中,臀部有大量色块,那便是暖屁。
未来的智能眼镜会直接识别每个人的战斗力,它看出A君的怒气值很高,便如狩猎者般远观。
缓慢移动的轮椅,好像一辆重甲战车,准备随时向异动的打工人开炮。
这种炮不一定是实体的火药,也可以是嘴炮。
声波到达了A君的耳膜,仿佛刷起了静静的涟漪。
涟漪推开,周围的万物都被骚扰出二象性,包括人。
人们就像一段谐波,融入了晨色。
“赶着去投胎啊!”大爷的声音很洪亮,不可置否地发表着意见。
但谁在意呢?甚至都没有人回看一眼。
他们都太匆忙了,只留下这个缓慢的老人,就像婴儿落单后想要吃奶的啼哭。
哭声撞到堤坝,即撞到一堵回音墙。
老人带着耳返,进一步加深了自己的孤独。
而正是这种夜以继日的孤独,培养了他额外的侵略性。
侵略是他对世界说你好的方式,也是自我意志的延伸。
他要像年轻时候那样,去征服一个陌生的土地,去探索一个陌生的女人。
现在那个女人正在鹅岭的顶端等着他。
那是一个歌唱家,如果只是通过歌声,完全无法联系到她满脸的皱纹,几乎凹陷的双颊。
他们的相遇也是同样寂寞的早晨,大爷乘船过江想看日出,红日在江的尽头往水面泼出块状的殷红。
一段意大利语《我的太阳》从背后传来,大爷像好声音的导师那样拍键转身。
一眼万年,从此高山流水。
按理说他应该是最急的才对,如果放往常,事实也确是如此。
不过大娘已经有一周没有出现了,可能抱了孙子,可能有了新欢,也可能已不在人世。
他赌气似的尽量阻挡着每个人的进度,因为等待他的将是一个失望的空荡。
在揭开现实前,总是怀着有权迟到的心理优势,但揭开现实后,挺直而垮掉的背影,是那无尽的江水也带不走的忧愁。
人类需要美貌,需要金钱,需要力量,需要理解。
哪一种才是最根本的需求呢?大爷年轻的时候经常调侃,人生在世只为二巴,一为结巴二为嘴巴。
他的结巴已经没用了,或是有心无力,那苦苦支撑的局面,还不如自豪地放弃,以顿悟而看破,为理解而自宫。
他的嘴巴也不行了,说话太快假牙都会掉出来,只能随身携带几瓶矿泉水,方便捡起来后冲洗。
大多数时候,自己还够不着,得等一个过路的行人,哪怕是一条会叼盘的狗。
天空中盘旋着觅食的晨鸟,它们活络的样子,带来码头每天兴奋的初始。
地上的渡市也开了张,左边厢鸡丝凉面、肉夹馍与狼牙土豆,右边厢锅盔凉粉、蚵仔煎与鸡蛋灌饼。
两军对垒,犹如威武仪仗队,静静地看着下船访问的来宾。
摊头厚眉深瞳的大姐,双手抱怀时肿胀得像登陆的气垫船,声音却格外温柔,“鸡丝凉面,凉面鸡丝……”,末尾的“丝”拖得很长,气息控制得十分精准,仿佛置身维也纳新年个秀的返场。
她面前有个无形的话筒,在丝来丝去的律动中,她与话筒间的距离忽远忽近。
这专业的表演为她带来了不少目光,不过都没有转化成购买。
大多数人们对街边摊的卫生还是抱有怀疑,那怀疑的空间,如登陆滩涂肿胀的气垫。
在丝音后的一个空拍,是降噪喇叭的循环,“黑糍粑,又香又糯,两块钱一个”。
大哥歪带着列宁帽,斜叼着烟斗,看得出来属于某个年代的时尚青年。
烟雾很大,把他整个脑袋都包埋,也是为了抽烟,所以就用偷懒的设备叫卖。
叫卖声中过多的气声有点匪帮说唱的感觉,配合大姐悠扬的“丝”,便是本地菜帮的凤凰组合。
除了两位制造声响的外,更多的是被动的摊主。
他们低头看着手机,手机里的短视频、消消乐和网文,任何一样无聊的内容,足以让他们抵抗这漫长的开工,直到夜幕的收工。
过往思想的缺乏,很容易产生一个空白的大脑,少数的念想都会导致对过去的抑郁,对未来的焦虑。
而如今媒体的发达,要达到王羲之所谓的“欣于所遇,暂得于己”,便不那么难了。
那些视听就像电站一样,给每个乏力的僵尸,注入灵魂。
如果再增加任何一个理由,我相信,大多数摊贩甚至愿意通宵待在那里。
在持续流出的人群中终于迎来一位逆行者,哒哒的马蹄是高跟鞋的声音,顺着牛仔短裤往上,是高到脖子的长腿,曲线在腰臀画了一个大弧度,像改道的黄河,再到浑厚的黄山,与手掌大的脸蛋。
美女推着一辆手打柠檬茶来站摊,不过时间有些晚了,并没有更好的位置。
她在失望之中不失风度,向旁边黝黑的烧饼大佬问道挤一挤。
大佬本来很早就注意到她,且一直发挥着最狂野的意淫,但真正对话的时候,他却拒绝了。
为什么会拒绝呢?或许在他心中,最重要的是兄贵,不兄弟。
或许这样的挤一挤,会影响他一半还多的收入,那是他们一家三口的饭钱。
或许只是单纯不想,不想让她的世界比他的世界容易太多。
美女嘟着嘴微笑地吐了口气,本来欣赏风景的人们都回到了各自的显示器。
这时人流开始变多了,仿佛泊松分布的一个峰值。
在娉娉袅袅的身影中,她艰难地往前拖着。
有时拽着狗绳往前的哈士奇,会流着哈喇子蹭满她一整个小腿肚,有时秃头的大汉会刻意地大摇大摆工地的老茧会碰到她饱满的屁股,有时一个受气一生的老妇会无数次对她报以回头目光的恶毒。
她只是想凭借自己的努力,赚那么一点点钱而已。
她只是想通过美色之外的劳动,获得那么一点点存在感而已。
然而世道就是这么吝啬,究其由来,因为世人拥有的本来也不多。
终于在一次不小心的对撞中,美女跌入了泥荡,如果不是谋生,可能还有些小猪佩奇的顽皮。
她终于忍不住了,用手生气地拍打着泥水,水污挂着脸上的泪水,伴随她绵羊般的嘤咛。
如果不是这么众目睽睽,我敢说,任何一个好心人都会上去扶一把。
但大家都在等待着,等着一个强者去占有,也等她把能量释放完。
手拍了几下之后,怨怼又转移到了劳动工具上了,她又用脚蹬了车轮两脚。
然而就是这多出的一脚,得罪了一个桀骜的果夫。
他应该是个单身汉,挑着脐橙的扁担。
本来自带的泥土的味道已经招来了不少白眼,此刻差点被任性的地毯公主踹倒。
竹箩里的水果被喷上了一层做旧的泥点,就是每场大雨过后街上松动板砖所能挤压出的最污的那种。
虽有茫茫的江水,但又去哪个水龙头洗呢?他得到的也应该是拒绝,如果卖不出去,他日夜劳作的果实最后不过是白跑一趟。
果夫像一头愤怒的公牛,对着性感的美女,展开了自己的拳脚。
在泥泞中,他们的衣服好像在某个时刻被拉扯地若隐若现,不过泥浆的掩护,给某些敏感部位加上了必要的阴影。
美女也不甘示弱地还击着,她用抓、用掐、用划。
人们这时围了过来,不再担心他人的动机,都在贪婪地品尝现场的黄暴。
令人惊奇的是,围观的人群里,还有最早通过的小相公、小娘子、轮椅老头与A君。
他们像炎症反应时,负责的免疫细胞那样,迅速地到达了战场。
本来可以一笑而过的摩擦,这时彻底坐实了悲剧。
柠檬和脐橙这两样水果,在倾倒后的泥巴中相遇,以至于难以分清。
A君报的警,你可以说他是为了自己迟到找个合理的借口,但他确实还保有人类最初的善良。
果夫原来是曾经的钳工,因为工厂倒闭才all in三农,他那粗壮的胳膊,便是力量最好的证明。
美女原来是位单亲母亲,曾做过主播、陪酒、技师,一切靠美貌换取生存资料的职业,那不经意眼神的魅惑,是艳妇在寻找一个永久的依托。
A君想给力工一支烟,让他尝尝同性的义气,还想给艳妇一张湿纸巾,让她感受异性的绅士。
“都散了,散了。
”警察叔叔怕拥堵的渡口发生踩踏,便着急地驱散。
A君走到地铁口,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这里是一样的鲜花、水果、寿司与竹箩。
只是冲破云层的阳光,打亮工牌上的斑斑泥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