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遍千山万水”差不多从半个世纪前就开始了——题记。
院子里来了一个南方木匠，只身挑个扁担，前头放着干活工具，后面是一卷薄薄被褥，看上去很像走村串户的货郎。
撂下担子，往那儿一站，人们发现这是个身材修长，面容清瘦的精壮汉子，虽稍有些驼背，但外貌和神态还是比当地手艺人看着精神，院子里的人很快对他有了好感。
大人们都不知道他是何时来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
不过，他来的可真是时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院子里的各家各户就开始准备木料了。
老张他们那儿不产木头，木材都得从东北进，于是很紧俏，想要弄到必须有点门路，好在这些在机关上班的人多少都有点儿办法，所以总能够设法搞到些。
木材分好些种，打家具最好是水曲柳，其次是红松，再次是樟松，最差的是硬柞木。
老张他爸通过物资局的关系买到一些水曲柳，但还是不如另一个隔壁赵科长家弄到的多。
老张觉得木匠来这件事很有意思，心里老琢磨究竟是木匠先知道各家备好了木头就来了？还是院子里的人听说木匠要来才开始准备木料的？由于说不太清楚，反而觉得这事儿更有琢磨头。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里唱大戏接闺女请女婿小外孙子也要去……平时，老张他们那帮男孩子懒得搭理的一群黄毛丫头，没事儿就爱在院里唱这首儿歌，没成想这回还真让她们唱来了。
那些天，院子里整天回荡着拉大锯的声音，接着就是刺啦——刺啦——的推刨子声，还有叮当——叮当——的锤子声。
这几种声响交替进行，不徐不缓，疏密有致，给静寂的院落带来清朗活波的节奏感。
院儿里懂行的人就讲，单听这声音就知道木匠的手艺不赖。
于是，各家都排队请他上门打家具。
木匠终于来家干活了，老张心里很兴奋。
从弹墨线、解板儿、刨木板、凿榫卯、熬膘胶，立框架、镶五合板、上厢板、装门扇、开锁眼，到最后批腻子、打砂纸和油清漆等环节，他都跟在木匠屁股后面看，这样他把所有过程算是完完整整看了个遍。
老张虽小，也看出一些门道，他觉得木工这活儿不光是凭力气，它更是个精细活儿，好木匠必须会算料，不然宝贵的木材就糟蹋了。
那些天，老张的兴趣并没有全部放在木匠高超的手艺上，他心里关心的是木匠这个人。
那时老张已看完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和《我的大学》三本小儿书，对漂泊和流浪有了点朦朦胧胧的模糊概念，内心也萌生出痒痒的小冲动。
木匠家乡南方是个什么样呢？画报上的南方到处都长着绿油油的竹子，就像大熊猫呆的四川那样，但木匠肯定不是四川人，因为同学大志他爸就是四川人，木匠口音和他的口音一点儿也不像。
唉，要是也能像这个木匠那样自由自在游走四方就好了！这是老张那时的一个小梦想，可这梦想到底意味着什么？游走四方指的是回归还是逃离？他那时一时半会儿还说不明白。
说起回归，那自然是要回到故乡去，老张那时已经坐着火车回过好几次老家了，其中一次还是自个一人回去的，这让接他的爷爷既吃惊又高兴——毕竟那可是两千多公里云遮月的旅程啊！故乡风物和亲情在他心里已经浅浅播种下思乡的根苗，使他渴望能回到故乡去。
但是，这件事怎样才能办到呢？有一阵儿，老张确实为此很发愁。
再说逃离吧，照老张那时的想法，这就是指离开家到外面闯荡，就像高尔基当年或眼前这个木匠正在做的那样。
可是，无论是以前从小儿书上看到的，还是现在从这个木匠身上观察到的，老张知道对大人们来说，不管是回归还是逃离都很艰难。
也许，在大人的世界里，人们终其一生都不过是不停地在这两者间来来回回、疲惫无奈地游走着，直到最后再也走不动的那一天！想到这里，他一下子仿佛又看到北山脚下那座新添的孤坟。
那个有着风骚妻子和一双如花似玉女儿的上海人吴宇安，最终再也没能回故乡，他已永远躺在那一小堆黄土之下的黑暗墓穴中。
一股苦涩的滋味像蠕动的蚯蚓那样爬上心头，又像滴在草纸上的乌黑墨迹在他心里慢慢晕染扩散开来，老张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那一刻他难过的差点站不住了。
由于心里惦着木匠这个人，老张就格外留心他的表情。
平时倒也看不出什么，只是从他偶尔发呆的眼神中，老张觉察出在这木匠心里或多或少装着心事。
心里装着事，难免要分神，就在给快要做好的立柜门扇开锁眼儿的时候，他把左右位置弄错，虽然最终开错的锁眼用木楔子堵好，另一边也重新开好锁眼，但好端端的立柜却一下子变成三只眼的怪物。
老张的爸爸和妈妈看到后，心里老大不高兴，嘴上却没有说什么。
晚上吃饭时，木匠在饭桌上一个劲儿的给老张爸妈赔不是。
这个事儿虽不大，却丢了自己手艺，他觉得很没面子，草草扒拉完碗里的饭后，没像往常那样与老张爸妈聊天，就一头扎进那间临时歇脚的小北屋。
农历二月仲春，黄河开凌了。
院子里的大人们都被紧急调往黄河大堤防凌去了，孩子们也纷纷挎起书包结伴成群地重新做起了读书郎。
院子里又沉寂下来，连往日有节奏的拉锯声和敲敲打打的锤子声也一同听不到了。
等大人们从河堤上回来，天空上一行一行北返大雁也低语缠绵的从头顶飞过时，人们才注意到南方的木匠已经悄悄离开了。
人虽然走了，但留下的故事却渐渐传开，先是院子里的妇女影影绰绰小声议论，后来就变得人人皆知了。
那内容多少有一点小孩不宜，所以老张也没有多打听，大致的情节是房后新婚的司机小赵两口子，找南方木匠打家具没付钱，就用别的方式抵消了。
这传言老张是信的。
他看到在一片议论声中，小赵变得更加勤快、更加低调了。
他是用这种方式抵挡着那些可能加剧的伤害，像风雨来临时的家燕忙着衔泥固窝那样维护着他还不算稳当的婚巢。
流言匿迹消声了。
尘归尘土归土，院子里大人们的生活重新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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