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读幅经典(12)对于缺乏专业医学背景或者心脏不够大的人来说,这些画面未免太过血腥。
但如果要继续向大家介绍19世纪后半期,美国本土最重要的画家——托马斯·埃金斯(Tomas Eakins)的话,这两堂医学课是不应被忽略的。
《格罗斯教授的临床课》 局部 托马斯·埃金斯 1875年埃金斯间隔14年所描绘的两堂外科医生教学课,为我们展示了当时两场手术:股骨头骨髓炎治疗和乳房切除术。
他亲自见证的第一堂医学课是在1875年,70多岁的老教授塞缪尔·格罗斯(Samuel D. Gross)正在杰斐逊医学院的阶梯教室里,向环坐四周的学生们现场演示并讲解一次手术。
他右手拿着一把刚从病人肌肤上划过的手术刀,几根指头上沾满着鲜血(注意,他没戴手套),就像农贸市场上刚杀了条鱼的老板。
抛开这些画作在艺术史上的重要意义和美学价值,如果说埃金斯描绘的美国外科手术让人联想起菜市场,那么俄罗斯画家列宾所描绘的外科手术场景,则让人联想到修车铺。
如果我们再继续欣赏更早前17世纪初伦勃朗在阿姆斯特丹描绘的那堂解剖课,可能每一位观众都会有这么一种感慨:万幸啊,我们生活在21世纪!在1875年美国的这堂课上,格罗斯教授和他的助手们正在为一位年轻人进行股骨骨髓炎的保守治疗手术。
埃金斯在画面中安排了一道类似舞台的光束,就像很多年前伦勃朗所做的那样。
但他这么做的目的与伦勃朗有所不同——不是为了增加画面的戏剧性,以便让观众看清楚画中每一位人物,或者正在解剖的身体部位——埃金斯所描绘的这道光线,应该是现场真实的、为手术提供照明、从教室顶部照射灯光。
这道光让我们看清了正在进行的手术场景,但它首先覆盖了格罗斯的额头,让这位老教授极富个性的头部形成画面的另一个中心。
若舍去其他部分,这就是一副相当出色的肖像画。
《格罗斯教授的临床课》 托马斯·埃金斯 1875年埃金斯对格罗斯教授细致而出色的描绘,似乎想要向我们强调:格罗斯才是主宰这一幕的导演,他就像正在临阵指挥作战的一位将军。
白发苍苍的格罗斯目光坚定,与他右手边正在掩面痛苦的家属,以及左手边正在紧张进行的手术,形成一种对比与呼应。
这不光是为了达到稳定构图的目的,同时,也是对我们观众在心态、情绪上的一种平衡与安慰。
这幅作品记录下了当时真实发生的一次手术。
格罗斯右肩背后,是诊所的办事员富兰克林·韦斯特医生,他正在做手术记录。
埃金斯把自己的名字签在手术台正对着观众的木桌一面。
他本人也出现在画面中,但仅在画面最右侧露出了半个身体,他坐在隧道栏杆旁边,正拿着本子做记录。
埃金斯的这幅画不光在艺术史上,同时在医学史上也有着重要的价值。
《格罗斯教授的临床课》(The Gross Clinic)反映了这样一个事实,在1875年前后,外科医生已经可以治疗好很多病痛,成为一个让人尊重的职业。
而在此前几十年,美国外科医生们所做的主要工作是:截肢。
在1885年,一位美国艺术评论家也和我的看法一样,对塞缪尔·格罗斯那几根血淋淋的手指耿耿于怀。
“画面单调的颜色也许是作者有意为之,其目的是为了营造一种效果,让观众的视线集中在手术中血淋淋的大腿,和教授深红色的手指上。
但事实上,人们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只臭手上,”他写道。
这位评论家虽然承认《格罗斯教授的临床课》有许多优秀的方面,但他对整体画面的布局依然不满意,认为坐在右边的母亲身体的比例,相比其他人显得太小了,而病人形象也交代也不清楚,观众难以分清楚做手术的身体部位。
这位评论家作此言论时,想必是联想到了伦勃朗在1632年创作的《杜普教授的解剖学课》。
如果拿伦勃朗与埃金斯这幅《格罗斯教授的临床课》对比,前者恰好是即交代清楚了病人形象,而且也照顾到了每一位人物的比例,同时也清楚地交代了尸体的形象和解剖部位。
但是,我们不应忘记,《杜普教授的解剖学课》是当时阿姆斯特丹外科医生行会委托伦勃朗,所做的定制团体肖像画,如果不能迎合客户的需求,或者将任何一个人物画得过小,伦勃朗可能就要挨饿了。
杜普教授的解剖课 伦勃朗 1632年杜普教授的解剖课细部 伦勃朗 1632年美国的医学界人士,恐也感觉到格罗斯教授那几根血淋淋的手指太扎人眼球,于是迅速自查自纠,端正了态度,改进了工作作风。
我们再来欣赏埃金斯于1889年所做的《安德鲁教授的临床课》(The Agnews Clinic) ,就不难发现,在这14年间,美国的医疗环境、理念和认识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医学界开始形成了对预防感染的认识,外科手术环境开始有了“无菌”的概念。
以下请横屏欣赏:《安德鲁教授的临床课》托马斯·埃金斯 1889年这表现在画面中的一些具体细节:虽然也是同样在环形阶梯教室内上课,而后者是一个更干净、更明亮的手术环境,亲属不再允许近距离地观看手术的情况了。
同时,执行手术的安德鲁教授和他助手们都穿上了白大褂(不要忘了在十多年前,他们还穿着燕尾服、正式的深色西装,扎着领带);在患者的手术区也垫了白色消毒布,安德鲁教授手中的手术刀也更接近现在的柳叶刀。
更重要的一点是,这14年后的这堂课上,在一群助手身后,出现了一位专业护士,她的真实姓名是玛丽·克莱梅(Mary Clymer)。
一些喜欢刨根问底的艺术史家们,可能最欣赏埃金斯这一类作品。
因为他的如实记录还原了当时的场景,其中每一位人物,包括患者都有据可查。
埃金斯本人依然出现在画面中的老位置,这一次他已经有一些花白的头发了,他正站在过道中,一边认真地观看手术情况,一边听着一位朋友对他悄声耳语。
《安德鲁教授的临床课》细部 1 托马斯·埃金斯《安德鲁教授的临床课》细部 2 托马斯·埃金斯埃金斯将自己置身于画面中这样的位置,也暗示着他的创作态度和理念,作为一名旁观者,他异常冷静、甚至冷酷地描绘了一种现实。
埃金斯的现实主义不同于19世纪欧洲库尔贝等人开创的现实主义。
他更像是一位记者,而不是一位艺术家,后者往往在自己的现实主义中会添加一些文学性的色彩,而在现代媒体发达的美国,埃金斯似乎找到了一种绝对客观、冷静、公正、真实的语言,像一位公众知识份子那样去记录这个社会的片段。
我认为这是埃金斯的作品独树一帜、不同于同时期任何一类流派,并且出色的方面。
埃金斯此画,大胆地牺牲了画面的文学性,在19世纪末期的美国艺术主流语境来看,他显得如此特立独行。
他这类抽离了文学性的现实主义,有评论家人认为是一种坚持到底的现实主义(uncompromising realism),也有人将其归结为科学现实主义(Scientific realism),认为用科学所描述的世界万物才是最真实的。
我们对比下与埃金斯年龄相同的俄罗斯画家列宾的作品(他们俩是同一年出生,也同时有过留学欧洲,然后返回祖国,形成自己本土创作风格的经历),就明白埃金斯的与众不同之处。
伊里亚·叶菲莫维奇·列宾(英文名:Ilya Yafimovich Repin,1844年 — 1930年),同样有着“现实主义”的标签,他在1888年也绘制了一幅外科手术题材的作品,此时的列宾显然受到了一些印象派的影响,他用粗犷的笔法,精准地刻画了自然光线照射入室内的场景,列宾的画作中人物之间的关系被戏剧性地设计过,而不是如实记录当时的场景。
他更注重整体场景的故事性(或者说是文学性),也更关注的是光线和构图,他成功地用不同层次的大块白色,塑造了丰富的空间感。
以下请横屏欣赏:《手术中的外科医生巴甫洛夫》 列宾 1888年列宾的真实,是艺术的真实,他让画面服从于自己的内心。
而埃金斯的真实,则服从于客观的外界,保持一位独立观察者的姿态。
在埃金斯的画面中虽然也有故事性,比如在《格罗斯教授的临床课》中,在画面左边那位哭泣的女士,她可能是病人的母亲,但这个意外的戏剧性并没有和周围那些平静、专业的氛围产生共鸣与互动。
有些人认为这让画作整体不协调,但我们想想,在真实的生活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就像多年前我读报纸的经验——这位妇人哭泣的形象,正好似在报纸上出现的一小块悲痛的消息——而在她周围,全是与她不相关的国家大事或者体育、娱乐、财经八卦。
这就是埃金斯的真实之处。
《手术中的外科医生巴甫洛夫》局部 列宾 1888年列宾这幅The Surgeon Evgeny Vasilyevich Pavlov in the Operating Theater, 其中所描绘的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巴甫洛夫大夫的生平,以及有关这场手术的详细情况,我一直没有查阅到有关资料,欢迎对此有兴趣的网友们继续补充。
但上面提到的伦勃朗的那幅《杜普教授的解剖课》,其中所有的人物都是真实存在的,包括那具正在被解剖的尸体。
在伦勃朗时期的阿姆斯特丹,若是能受邀参加外科医生行业一年一度的公开解剖课,是上流社会有身份人的特权。
而解剖所用的尸体,则需要提前定制,他们一般是犯罪后执行死刑的人。
《杜普教授的解剖课》细部 伦勃朗 1632年杜普教授是当时有名的外科大夫,在伦勃朗完成此画后又隔了22年,杜普教授当上了阿姆斯特丹的市长。
而伦勃朗1632年完成这件作品后,获得了雇主的赞誉,在阿姆斯特丹一炮走红。
至于那具被杜普教授解剖的尸体,据人考证其生前叫做阿里斯·金特,因为盗窃罪而被判处绞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