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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是旧政府职员,解放后,我一家人所经历过的大事

发布:2024-05-28 浏览:59

核心提示:前言我们家有个很好的习惯——记录。记任何东西,不光是大事记。这好习惯是由我父亲发起的,然后,影响到了我们这些子女。我有记忆的时候就知道父亲没有工作,我开始以为他是因为生病而不能工作的,后来才知道,父亲是原来旧政府的职员,还是盐业局的,他虽然是个会计,但大家对他还是讳莫如深,都说盐业局是有盐兵的,还有盐枪,好像我父亲会冷不丁地摸出一把枪来似的,其实他只会拿一支笔。我们平时见他的时候不多,见到了都是这样一副景象:他坐在靠窗的桌前,光线画出了他的侧面剪影,他的头发像白丝线一样团着,鼻梁上是一条毛绒绒的镶边,他的

前言我们家有个很好的习惯——记录。
记任何东西,不光是大事记。
这好习惯是由我父亲发起的,然后,影响到了我们这些子女。
我有记忆的时候就知道父亲没有工作,我开始以为他是因为生病而不能工作的,后来才知道,父亲是原来旧政府的职员,还是盐业局的,他虽然是个会计,但大家对他还是讳莫如深,都说盐业局是有盐兵的,还有盐枪,好像我父亲会冷不丁地摸出一把枪来似的,其实他只会拿一支笔。
我们平时见他的时候不多,见到了都是这样一副景象:他坐在靠窗的桌前,光线画出了他的侧面剪影,他的头发像白丝线一样团着,鼻梁上是一条毛绒绒的镶边,他的肩部以下都掩藏在黑暗里,他的手也是在黑暗里,我们知道,他的手指上其实是夹着笔的,拨弄着算盘,接下来一定是记一下簿子。
如果说,我们要给父亲画一张速写,这一定是他最好的角度、最典型的样子。
旧政府的人,解放后一般都没有了工作。
我母亲是本来就没有工作的,旧时的女子,那真的叫作相夫教子,做好家务,然后把连珠炮一样的儿女一个个带大。
即便这样,清淡的日子还是可以过来的。
在政府的政策下,家里经租了一间房子,每月有八块钱收入。
可是后来,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父亲的“帽子”改了一个名称,叫伪政府职员,立马,一片让人窒息的阴影笼罩了我们这个家庭。
这之后,父亲就不能待在家里了。
他的身体也出现了状况,佝偻着背,话也没了,要说也说得很轻,像生了痨病那样子。
每天一早,他就自觉地站在院子门口,接受群众的监督;下午,他端了一张小凳,到居委会里自省。
而我母亲,也不敢再穿那些简易的旗袍了,改穿了斜襟的土布短衣,她本来连自己家里的活都干不完,现在会主动招呼那个“经租”在我们家里的住户,说谁的妈,我正好洗衣服呢,你要有洗的东西,拿来我一起洗掉吧。
若是没有人接应,她也会把人家放在屋外的鞋子拿来刷了刷,呵呵。
我们家还因此被抄查过。
那个时候,我们兄妹几个都集中在楼上住,楼下除了经租的那间,就只有灶房和柴仓,还有就是我父亲的卧室。
有一天,父亲卧室的地板被人挖开了,据他们说,下面应该会有“变天账”什么的,但他们只在下面找到了一些木屑、垃圾、废纸和零星的几个铜板。
木屑是防潮用的,垃圾和废纸是老鼠拖进来的,而铜板,听老人们讲,是起大屋时候的风俗,会在看不见的地方丢几个铜板,好像有那么点蓄暗财的寓意。
其实,我们发现父亲打算盘并且记账,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因为我们家的日子显得越来越艰难了,有一个笑话就是说我们家里的,说我们家尽管拮据,但旧格还是要打的,吃饭时还是四菜一汤,“咸菜炒豆瓣,豆瓣蒸咸菜,单单咸菜,单单豆瓣,再一个豆瓣咸菜汤”。
真是这样,就那么几个钱,要养着爆米花似的一大家子,所以,我父亲必须盘算着每一分钱的用途并清楚地记录在账。
在我们的想象里,父亲的账簿就是我们全家的秘密,它记录了我们家里的各种状况、历史变迁、像地脉一样绵延的经济,以及怎样的眷顾着我们,滋润着我们。
这么说起来,是不是我们家的生活很沉闷、很无趣,不是的,光是父亲的算盘,带给我们的乐趣就够我们享受的了。
其实我们早听人传说过,说父亲的算盘怎么的打得出神入化,也有说三四张算盘也打不过他的一张,那都是一些概念化的赞词,没有具体的形象。
于是,在非常好的时候,比如端午或者中秋,尤其在晚上,按理说我们家的餐桌上应该有比较丰富的菜肴,但我们没有,这样的时候,父亲就会拿出算盘,他的手一晃,算盘珠子就整齐地排到两边,然后他说,最近让你们吃苦了,打一个算盘给你们补补身子。
我们都没有觉得父亲这是在苦中作乐,反而我们都觉得这是额外的恩赐,我们都很高兴,好像父亲真的端上了一盆香喷喷的炖鸡……于是,父亲表演了左右开弓、蒙眼打、头顶花。
头顶花是父亲坐着,我们站在他身边围观,他把算盘架在头顶上,一只手轻轻地抚住,一只手在算盘上翩翩起舞。
我们根本看不出哪个手指是主哪个手指是辅,感觉都是主,又都是辅,像菊花一样肆意地绽放,像弹琴一样把算盘打出了音韵。
父亲还有绝活,就...我们的情绪已完全离开了饭桌,心里由佩服演变为敬重,因此,当父亲向我们提出“要做生活记录”的时候,我们一点也没有犹豫和为难,都答应了。
我们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习惯,父亲就是我们的榜样,他每天打算盘做记录,把生活中的经济记下来,同时也通过记录,保存和再现了我们的生活面目。
我们知道,这个时候的家景其实是没有什么好记的,但父亲还是一点一滴地记,细枝末节地记,以最小的数字来观照生活的背景、生活的进程。
这也给了我们一个印象,算盘和记录是连在一起的,是一件事。
我们虽然都不会算盘,但我们做记录也是一样的,我们记经济,也记经济观照下的生活,一个没有经济的生活肯定是相对比较简单的,但再简单的生活也一定和经济密切相关。
可以想象,我们记录了五年、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当我们都老去的时候,这又是多么可观的一座宝藏啊。
也因此,我们对父亲的记录就越发地觉得好奇和感兴趣了,他都记录了这么久了,我们的生活是怎样过来的?我们一个个又是怎样的一副面孔?我们相信,我们在父亲的账簿里都是非常清楚的。
我们家是个大家庭,我前面有三个哥哥,后面有一个妹妹,从这个阵势看,我们家在最初的那几年该是多么的富足和殷实,我闭着眼睛都可以想见,我父亲那时是多么的怡然自得,踌躇满志,疲态和衰败那是后来才有的事情。
在我们参加工作前,父亲对我们的记录是欢喜的,任劳任怨的,他满足地看着我们的成长,没有半点要回报的意思。
我们成人后就不一样了,他要求我们做记录,实际上是要我们懂得生活的馈赠,懂得自己在家庭中的义务,让我们关注家庭,进而去关爱家庭,这有点检验我们的意思。
这才是父亲的出发点,他撒了一张长长的网,在河道上,在水草中,他知道下面有鱼,他要看看有几条鱼会钻进他的网里,来告慰他的辛苦。
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因为我们家兄弟姐妹众多,我们的记录才有意义,我们的记录就像是在过秤一样,表现着我们的重量。
但我们也明白,我们的记录也是有差异的,最亲密的同胞,也会在私下里计较着经济,因为经济即是利益,也是态度,如果我们兄妹之间出现了别扭,那肯定是由最小的经济而引发的,这似乎是肯定的,概莫能外。
我不知道他们的记录是怎样完成的,是详记,还是略记?我们曾经约定,详记自己,略记家庭。
我们甚至说好,到一定的时候要拿出来晒一晒,看谁的记录最公正客观。
这当然是在我们两小无猜的时候,不是后来。
长大后,我们的心思都会复杂起来,尤其是有了家庭之后,都会出于各自的目的,把一些东西隐藏起来,或用一些假象来装扮自己。
我在想,大哥会记些什么呢?他在医院的药房工作,他会记自己每天过手的药片吗?二哥是跑运输的,他会记跑过的地名和沿途的标志吗?三哥是饭店的厨子,他会记过往的客人和他们的嗜好吗?妹妹在街办企业做装搭,她会记装搭的难度和完成的数量吗?而我,在一个鞋厂的门市部工作,我也不会记我们的营业额和多少退货。
也许,这都是我们要记的内容,但我觉得,我们应该记一些“大事”,只有大事,才能看出我们家庭的变化和我们人生的轨迹。
这应该是一个较好的发展时期,大政方针已定,秩序在逐渐地恢复,社会平和,生活有了生机,人心也是空前的解放,我们家庭的阴影也越来越淡化了,我们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了。
应该说,我的记录还是比较科学的,我不是散记,我是以记人的方式来提炼家庭的大事。
我选取的年份是在1980年之后,这个时候,我们兄妹都慢慢地出息了,我的记录也有了实质性的内容,这也使得记录更具挑战性,可以这么说,我的记录是底层的、芜杂的、琐碎的、通俗的,但确确实实是真实的。
有关大哥我大哥的工作是我父亲感动来的。
那时候工作不像现在这么难找,也没有学历要求,大哥到了应该参加工作的年龄,父亲就开始跑起来。
我看见他不止一次地拎着一个六斤塑料壶,里面装了黄灿灿的生啤,这可是当年最奢侈的东西。
他拎着这东西跑了不少人家,最后在街道主任那里得到了回应,就把我大哥安排到三医的药房去了。
我大哥在药房里当搬运工,搬那些各种各样的药材。
每天一早,大哥先去药库里领了药,再运到病区的药房,运到门诊的药房,有时候还要运到中药房。
三医的药房不大,我去过,就是很小的小间,四个窗口,三面是药架,中间是一张配药台,台上是大大小小的药瓶子。
那时候不像现在,药还是散配的,针几支,药几粒。
那些药剂师拿了方,站在配药台前配药,台上是几张小纸片,他们一手拿药瓶,一手拿勺子,把药一粒粒分在纸片上,然后折成五角形的小包。
我说这些的意思是,即便是三医这样的小药房,每天的工作量也是很大的,每天进进出出的药也是很多的。
大哥是我们家第一个参加工作的人,他每天回来都会说一些药房的事情,他说的较多的是一个女药剂师,说她手巧,掏药特别麻利,一只手拿瓶,那只拿勺子的手拧下瓶盖就藏在手窝里,配好药紧接着盖回去,又顺手包起药,都没有另外放手换手,一气呵成,比别人快很多。
大哥还会说,他们药库里有七八百种药,这些药剂师真有本事,都能记住药名,不仅能记住“商品名”,也都能记住“化学名”,比如“果导”就是酚肽片,强力宁就是“甘草酸单胺”。
我们听着这些,为药房的难度感叹、唏嘘。
大哥不愧为父亲的儿子,他心里具备了小心和细碎的基因,别看他每天只是送送药,从药库到药房,从药库到病房,除了卖力,他还特别地卖心。
他也偷偷地记药,记药名,记药数,还偷偷地补习药剂师的课程,当二哥三哥对生活都茫然没数的时候,大哥已经在计划他的“前程”了。
他通过送药摸出了药房的出药规律,掌握了存药的上限下限,到了下限就备药,不能让药出现空缺,到了上限就停送,没有让药堆积过剩。
这项本来由药库做的工作,大哥早已经在做了。
这时候,他的药剂师补习也一门门过了关,他本来只是高中肄业,但这项工作激励了他,他钻了进去。
当有一天药库主任要退休,医院要找一个接班人时,早有准备的大哥就被选中了。
那时候,大哥也会拿工资回家,这是规矩,虽然父亲没要求要拿多少,但拿是一种态度,是子女的义务,是对家庭的契约。
后来,大哥说自己要买块表,要买辆车,父亲知道,那都是工作的需要,是儿子步入社会的样子,父亲说,你自己留着点,家里没事。
表是当时的“宝石花”,四十块钱一只,车是永久12型,一百多一点,那也是需要耐心和时间去积攒的。
这样的时候,大哥也很懂事,他会从药房悄悄地捎些药回来,来填补他少交工资的“差额”。
大哥经常拿回家的药是四环素和土霉素,还有食母生。
那段时间,这成了我们家里必备的药品,有什么炎症都拿出来吃几粒。
我知道大哥的药是匀出来的,以他的精明和计算,他才不会去买呢。
有一次他曾经说漏了嘴,说这些药都是大瓶装的,四环素和土霉素是一千粒一瓶,食母生还是五千粒一袋,大装的一般都有余地,再利用报耗,什么破粒啊,什么掉地上了啊,余地则更大。
而食母生,微甜,香喷喷的,我们都是拿来当零食吃的,那是当时助消化的首选药,我们越吃越饿。
父亲曾开玩笑说,怪不得近来粮食都算不住了。
这本来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只是大哥要以药入账,以药顶工资,这我们就有点微词了。
大哥真正抠门起来是在谈恋爱之后,对象就是大哥说的那个心灵手巧的药剂师。
她不知是怎么看上我大哥的,是欣赏大哥的小心和细碎?在我的印象里,药房的人都是锱铢必较的,都是小气鬼,他们两个在一起,那真是小气的平方了。
她其实是看不起大哥的,老取笑他的“学历”,说那是冒牌货,好像自己的药剂师很了不起似的。
她第一次来我们家就流露出趾高气扬的样子,她穿了双坡跟护士鞋,那是当时最流行的时髦鞋,因为穿了这鞋,她觉得自己的身材也好看了,屁股很翘,胸脯也很挺,其实我知道,她那胸脯其实是海绵乳罩戴的,那种圆鼓鼓的东西一直绵延到腋下,不假才怪呢。
她那天还发了大脾气,第一天来我家就沉不住气,可见是多么的不圆通。
说起来很可笑,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甚至都不是什么小事。
隔壁一小孩在院子里玩纸飞机,就是那种纸折的小玩艺,小孩把纸飞机飞呀飞,笑声伴随着它在半空的飞翔,有一下,它兜了半圈突然转了过来,正好撞在那个海绵乳罩上。
这一撞会很重吗?不会,会很痛吗?不可能,甚至都不好说有没有感觉。
但那天我大哥的女朋友很在意她的胸脯,她觉得小孩是故意的,她觉得自己被小孩猥亵了,她骂小孩小流氓,骂他有娘生无娘教,她歇斯底里的表现当场把那个小孩吓哭了,把我们也弄得非常费解。
我父亲曾私下里对大哥说,这个人一般,没有爱心。
但大哥那时候滚烫滚烫的,听不进去。
大哥对工作更加得心应手了,他也有了一点点小权力。
药库当时是一个主任,三个副手,一个管采购,一个管制剂,一个管配方。
管配方实际上就是管药房;管制剂就是管生产,当时医院也自己做一些简单的药,搽皮肤的、滴鼻子的、洗屁股的;管采购的就是去外面进药,我大哥就干这个。
可想而知,有交易就会有猫腻,就会有收益,大哥的生活等于是灌进了一股活水,滋润自不必说。
那时候,靠二级站一点点往下拨药的“坚冰”已有点破了,市场也有了一点点松动,医院可以尝试着接触一些药厂,医院有砍价的主动权了。
听大哥说,最早来我们这里打市场的是福建的一个厂家,每次过来都会请大哥吃上一顿,就是吃顿饭也是开放,大哥也很高兴。
后来慢慢发展到塞钱,塞一百两百,开始也是惊魂未定,因为是新鲜事物,都没有碰过,慢慢地也接得顺手了,坦然了。
再后来,福建的厂家邀请大哥去那边参观,大哥回来说,这是他第一次出门,其实也很辛苦,路上就走了七天,很多地方还没有正规的公路,像开垦一样劈荆斩棘,吐得一塌糊涂。
回来带了许多福建特产,木耳和蘑菇,先是偷偷拿两包给那个药剂师,然后再拿回家,当然也不会忘了叫父亲记上一笔。
那时候,厂家推销药品也动了不少脑筋,抓住了物质缺乏的特点,药品不再是瓶装的袋装的,而改为“百货装”。
有玻璃杯装的,有热水瓶装的,有饼干盒装的,还有小皮箱装的,都是可重新利用的日用品。
我开长途的二哥放在驾驶室上面的皮箱,就是我大哥给的。
但大哥喜欢装愣,明明是药里拆出来的,却说是向朋友讨的,明明可以做一个顺水人情的,却流露出恩赐一样的心迹。
我们都觉得大哥以前不是这样的,自从到了药房就变得计较了,有了女朋友之后就更是这样了。
大哥把这些东西积攒起来,作为笼络人心的一种手段。
那时候物资匮乏,所以大哥的这点小恩小惠也是很有用的。
拿个饼干盒给人家,说,给你家放票证。
那时候票证多啊,这东西非常实用。
送个带盖的玻璃杯,说,保温的。
保温可是个时髦的档次,一般人没有享用过。
当然,他也会拿个热水瓶放在家里,家里的热水瓶实在是太旧了,都快散架了,母亲念叨了很久了,就是舍不得买。
那时候医院里有一句话,叫“要茶杯问大哥”,其实不仅仅是茶杯,还包括其他,这说明大哥在医院里是多么吃香,求的人很多。
院长对这件事是开只眼闭只眼,只说,药不要给我断了就可。
也就是说,小便宜,无伤大雅,也无伤大局。
有了这些铺垫,到了大哥临时工转正的时候,就起作用了,基本上就是异口同声,说他心细,说他门把得牢,做药房就需要这样的素质。
这是大哥的大事。
当然,我知道,大哥的大事成功,得益于院长交付的两件事。
一件是院长的一个亲戚得了肺痨,捱着捱着又成结核了,需要大量的链霉素。
那时候,抗生素奇缺,奇缺有两个原因,一是靠粮食做的,粮食紧,吃都不够,做药就缓一缓了;二是上级站下来的药本来就少,到了我们这里才五百件,大医院分到两件,小医院半件也分不到,这些药要用上一年,不紧才怪呢。
院长问大哥有没有办法,你是搞药的,去外面调剂一下。
大哥说,那我跑上海中央站试试。
院长马上就同意了,还答应派救护车专送。
到上海站搞药,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实际上要花些心思。
要准备很多东西,送站上的人,还要送库里的人。
上海人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送的,他们有自己固有的最爱,黄灿灿的柑橘、过滤嘴箭牌香烟和香喷喷的菜籽油。
这是个盛夏时节,柑橘才乒乓那么大,其他两样东西还可以试试。
菜籽油要去三牌坊,那里有许多油店,那时候菜油凭票,大哥没有票,就只能一家家一点点地凑过来。
箭牌烟要去洋头下,那是个地下烟市,但箭牌烟是走私烟,更加稀罕了,也没有整条整卖的,也要一包包凑起来。
搞到了油和烟,大哥坐上医院的救护车出发了,他们走的是青田那边的道,那是我们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路,要在山上转上一天,那是真正的盘山路,山头一个接着一个,每个山头都像“蚊香”一样。
到了上海,先要找下澡堂,那是晚上睡觉的地方,时间紧任务重,临时到上海的都是这样草草对付,不可能去北京路那边排队登记。
直到后来和上海站的头头弄熟了,事先打好招呼,他们会在九江路附近的遵义旅馆给你挂上号,才稍稍的安生一点。
那天的上海之行还算顺利,链霉素如愿拿到,上海人对菜籽油和箭牌烟还是青睐的,买账的。
只是回来的时候,他们的救护车在青田山上抛了锚,从下午到晚上,他们左等右等才等到一辆大货把他们拖了下来。
回来后,大哥的脸上都是肿的,眼睛都差点被封住了。
父亲诧异地问,你出去和人打架了?大哥说,不,是在山上被蚊子叮的。
第二件事是院长的儿子结婚,想在洞房里搞一台彩电,当时还没有彩电,连黑白的也不是太普及,这个奢侈的想法也只有院长这样的高官才会提。
他对大哥说,听说霞关那边的避风港有走私彩电,你能不能去走一趟?大哥心领神会。
他联系了福建的药厂,让他们帮忙试试,他们锁定的彩电叫“奥丽安”。
当时,索尼、松下、东芝都还没有听到,奥丽安也是散装的,算是很好了。
后来日本有部电影叫《阿西们的街》,那条街就有居民在搭彩电,里面就有奥丽安。
我完全可以想象大哥跑到霞关是什么样的情形,他和福建的朋友在半道上会合,匆忙直奔霞关避风港。
他们在一艘艘走私船上穿梭,这里有苍南船也有台湾船,那些船里有歌带、自动伞、乔其纱、三狮手表、8080录音机,这些他们都不要,他们只要奥丽安。
他们的裤脚被海水泡湿了,他们的身上都是鱼腥味,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搞到的奥丽安有变电柜那么大,嘎嘎。
彩电弄到了,运回来是个问题,因为是走私货,路上查得很严,一旦查到就百分之百没收。
这些大哥都想到了,他事先在福建药厂进了货,奥丽安掩埋在车上,一车的药作为伪装,一路蒙混过关。
霞关到我们这里,最大的关卡是飞云渡口,滔滔江水漫漫路,头上的太阳明晃晃,江边,汽车已排起了长蛇阵,但渡轮仍旧没有脾气似的慢悠悠的。
大哥硬着头皮上去交涉,说医院等着用药,说什么什么药不能暴晒,还真的给他说通了,奥丽安也安全准时地运了回来。
这两件事,都有点战争年代过封锁线似的惊险,但最后都被大哥化险为夷了,深得院长的赞赏。
前面说过,大哥是真正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心细,会计算,尤其是讨了药剂师老婆后,似乎把调控药品剂量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发挥到生活里来了。
他常说,他是家里的老大,要支撑起这个家,但我们并不这样觉得,都说他说得好听。
有关我我开始的时候是在洪殿的一个小厂上班,大名叫竹制品厂,是为了外出接业务用的,平时我们都叫它竹筷,因为它就是削筷子的。
厂很远,离家有五公里,五公里现在车子一滑就到了,但那时候要靠脚硬走,要走一个多小时。
从家里出来路上还算轻松,因为路边都是景致,一个菜市场,一个公园,一条护城河,河边有许多摆摊的,卖跌打膏的,卖冬虫夏草的,补缸补脸盆的,一路看过去,路很快就退到身后了。
过了护城河,是一条城永公路,这就难走了,因为已走入了郊区,两边都是农田,还有些不知名的零星小厂,路上也极其冷清,除了去下面上班的人,还有箭一样一闪而过的狗。
城永公路也是有公交车的,是9路车,到底的地方是永强,但不是正常的有,有时候等我走到厂里了,也没见着一辆车过来;有时候走到一半,车来了,接下来还有路的人就拼命地跑起来,追上车跳上乘几站,省一点点脚力。
因为这个情况,路上就应运而生了另外一种交通工具——手扶拖拉机。
手扶拖拉车都是农民开的,原先可能在田里耕作,运东西,农闲的时候,就窜到公路上运人赚钱。
远远地听见轰隆隆的山响,一团浓烟滚滚而来,近了才看清是手扶拖拉机。
我没有乘过手扶拖拉机,因为这东西太冲了,感觉上不稳当,常常会想,这东西要是开着开着突然散了架,轮子车头到处乱飞,那会是怎样的一幅场景呢?乘手扶拖拉机的人,大多是乡下的农民,去城里办事的,或从城里办完事回家的。
偶尔也会有附近厂里上班的工人,他们都是扒车的,像过去铁道游击队的老洪他们,因为手扶拖拉机没有沿途停靠的任务。
扒车很有技术,跳车就更有技术,我曾经目睹过一个人跳车时技术不当摔了个嘴啃泥的惨状。
当然,扒车的大都是胆大的,而胆大的一般也都是灵巧的,见拖拉机过来,开始助跑,跑得比拖拉机还要快,然后抓住车,然后快速地跟跑,然后用力地一收缩,身体就随着车子上去了。
下车也是这样,不能简单地往下跳,也是抓住车伸着腿快跑,然后慢慢地松手,身子才能稳稳地踏到地上,不至于被强大的惯性带倒。
我一般都是走路,从来也没有想过有什么办法能比走路更轻松一点,除非是正好候上了公交车。
七点半上班,我六点一刻就出来了,路上很充分。
但是有一天,情况发生了变化,我在走路的时候,听见有个人叫着我,他叫的是我的全名,不像很熟的人那样只叫名没叫姓。
我不由地回头观望,看见了身后一辆拖拉机正向我靠近,然后停在了我的身边,从上面跳下来一个人,是我们厂的光华佬,这是个通俗又民间的叫法,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但我们厂的人都叫他光华佬。
他走到我面前,叫我也上拖拉机。
拖拉机后面的斗里已站了许多人,驾驶座上已有司机和另外一个人,光华佬叫另外那个人到后面去,那个人不愿意,光华佬就做出要揍他的意思,挥了一下拳,那个人就跳下车乖乖地到后面去了。
我说我走走很快的哪。
他说有车就顺便坐一下嘛。
我说,这种车我有点不敢坐。
他说,没关系,我叫他开慢点就是。
我被时间催促着,实在也是没有什么理由再拒绝,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来了。
我坐在车头的右边,手拼命地抓住车身,中间是司机,左边是光华佬,我们在浓烟和震耳欲聋的声音中前行,身子被震得像失去了知觉。
偶尔,我也会斜眼看看身边的司机,他紧张得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好像生怕把车子开翻了似的。
他的脸被烟熏得墨黑墨黑,鼻孔下还黑得发亮,他的头发被风吹得很杂乱,像一堆茅草。
我们到了厂门口,手扶拖拉机慢慢地停下,停得很轻很稳,我知道这都是因为我在车上的缘故,都是光华佬特地交待的,要是只有他们,拖拉机就只用稍慢一点,滑行依旧,等他们都骨碌碌地跳下车,吆喝一声走了,拖拉机又会顺势地加快起来。
这一天的坐车经历让我有意注意了一下光华佬,平时在厂里也听说过这个人,知道他像半个头头,知道小青年都怕他,因为他看似很有蛮力的样子。
后来还知道,他在这条路上有些名气,他上班几乎不用走路,那些汽车也好,拖拉机也好,见了他都会停下来捎他一段。
他要是去下面的农民院子里听词,中间会有人站起来给他让座,边上会有人给他甩烟。
再后来,也不知怎么的,我被分到了他的手下干活。
也许是他授意的,坚持的,我当然也没有理由反对。
我们成了一个组,算是一对搭档。
我们不是削筷子吗,他先把竹爿切成筷子长度,再把竹爿开成筷子的粗胚,再由我把它削成筷子模样。
说实话,我没有想过我会和他发生什么关系,不就是上班吗?这太正常不过了。
我也没仔细想过这个人,无论他有什么故事,都和我无关。
但他显然是有想法的,他会专挑老的干的竹爿切,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下一步削起来轻松一点。
还有,我发现,这条路上的手扶拖拉机准时了,以前好像是没有规律的,现在似乎是有了那么点规律,总是在那个时间点上,在我踏入了这条公路的一会儿,或在锁厂的位置或在水泥厂的位置,总会有一辆手扶拖拉机轰隆隆地赶了上来,忽然就看见了车头上坐着的光华佬,然后我就被他邀上车,载走了。
我当时的工种叫“新招工”,工资二十六块,外加二块五米贴。
我家里那时候仍旧拮据,拮据体现在家里为我准备的中餐上,两把米放在饭盒里,一个鸡蛋放在茶杯上,中饭就是半盒饭加一杯水蛋。
因此,我每月会把二十六块交给父亲,那二块五的米贴则留给自己真正饿肚子的时候吃点心用。
在我们这个厂上面两百米的地方就是所谓的洪殿,此时洪殿早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供销社,买各种各样的日用品,供销社门口则有一个三个妇女一起经营的面摊,有时候,我会到这个摊上吃碗面,一般都是在下班之前的这段时间。
这种给家里交工资的规矩我坚持了好久,只是在后来,临近我结婚的时候,我才和父亲说,我想要自己留点钱,办点嫁妆,我交一半工资行不行?我父亲说,工资你留着,你把米贴给家里吧。
对于光华佬有意地安排我乘车,开始的时候我没有多想,我把它当作工友间的帮助。
后来我想过这问题了,这时候,我和他已经是一个工种了,我心里也是坦然的,我就想,我抽空也帮他干点事,不就扯平了吗?干些什么事呢?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可干的,也只是中午蒸饭的时候帮他洗洗米,饭后,洗洗他的饭盒,仅此而已。
我们工厂的后面是一条小河,正对着工厂的是一个埠头,除了洗米,我们洗其他东西也都在这条河里,洗衣、洗碗、洗脸、洗手,包括有些工友游泳。
后来有人告诉我,说我洗碗的时候,有个男工都会过来游泳,在我面前游来游去,游自由泳,游狗爬式,有时候还扎猛子摸螺蛳给我看,甚至到埠头的高处跳水,跳的是“燕子飞”,落水时却故意落成了“板门”,就是为了逗我一笑。
工友中很快就传起了闲话,说这个人喜欢我,其实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再后来,听说光华佬把那个人按在墙角里教训了一顿。
之后,这种故意在我面前表现的事情就没有了。
我在竹筷只待了一年,第二年,大概我父亲感觉我辛苦,就给我换了一份工作,我就这样离开了洪殿。
竹筷,我确实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那只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我没有想过这会是我永远的工作,所以也没有什么可惜的。
我也没在意光华佬,他也只是我碰到的无数人当中的又一个,他如果为我做了什么,我想别人要是有条件的,也一定会去做的。
我后来的工作跟竹筷一点也不搭界,是做皮鞋的,我在厂里做保管,保管做鞋的一切东西,浆糊、胶水、鞋钉、鞋带,说白了就是鞋杂,大的材料还有另外的仓库。
我每天和这些打交道,熟悉这些东西,做它的明细账目,几乎“足不出户”。
可是,我却在后来的一年里,两次碰到了光华佬,每一次都是非常地偶然。
一次是我们市里开公判大会,地点在人民广场,为了制造声势和效果,市里要求每个局都要带队伍去,局里又把名额派到了下面单位,我也就去了。
我们这个厂隶属于“一轻局”,一轻局下面还有很多单位,纺织的、酿造的等等。
那天的人民广场人也特别多,简直就是人山人海,公判的人也很多,枪毙了好几个,我们听着这些审判是既兴奋又疲倦。
有一下,我要上厕所,就从队伍里往后挤。
厕所在后面墙角的位置,估计也是人满为患。
我挤着挤着,大概是挤到了“二轻”的方阵,突然感觉到有人碰了一下我的手,我定神一看,原来是光华佬。
这个太意外了,我一点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
我原来上班的竹筷在市区的东边,我现在的鞋厂在市区的西边,如果不是刻意地守候,我们碰上的概率是很小很小的,但我们却在一次公判大会上碰到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他却快速地说了句什么话,好像是说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呢,你去哪里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啊?我看了他一眼,他也被自己的话弄得极不自然。
我没去接话,这样热闹的场合,以及我们模糊的关系,站下来说话都是不合时宜的,我慌忙地就离开了。
还有一次,我们工友一拨人相约了去茶院寺玩,茶院寺不是什么有名的风景点,就是一个小寺院,主要是有一个工友住在那里隔壁,地点在近郊的丽田。
当时大家都没有远足或郊游的习惯,要不是那工友相邀去她家玩,谁会想到去茶院寺那边啊。
我们的日程很简单,早上八点出发,走山前街南塘河边的小路,步行两小时,先到茶院寺玩一下,然后去工友家“凑份吃”,为什么要去她家凑份吃呢,是因为她老公每天都会去钓鲫鱼,我们去她家吃他老公的葱烧鲫鱼,就是这样。
但在去茶院寺的路上,居然也碰到了光华佬。
他骑了个自行车,大概是早就看见我了,车咕的一声刹在我身边,吓了我一跳。
他问我到哪里去,要不要载几步。
我说,我们一拨人去工友家玩。
他噢了一下,说,我去丽田钓鱼。
我这才注意到他一身的钓鱼“装扮”,拖鞋、短裤、长袖衬衫、草帽,草帽还是定做的,边上围了一圈毛巾,是防止太阳晒了脖子。
我还看见他车前挂了一个鱼篓,是自己做的半是铁筒半是丝网的那种。
因为有工友在场,我们就这么说了一下,走了。
我后来想,我们怎么会如此偶然地碰到啊?像南塘这条路,如果不是去工友家吃鲫鱼,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去的,难道这里面有什么暗示?也就这么一想,后来就没有再想了。
但光华佬肯定是有想的,也许他一直在想,只是那时候找不到理由,无从下手。
后来他告诉我,他一直在打听我的下落,都没有音信。
后来有人跟他说,那个女的,在康乐坊一带的门市部工作,他就马上去找了。
他找我的情景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时候,我已经从仓库调到了门市部,领导说我的脑子清,对钱敏感,原来那营业员老是出错,就让我把她替换了。
有一天,我在门市部,我和另外一个营业员正在做盘存,我们不是月末盘存,盘存是为了及时调整鞋样和码数。
那个营业员突然悄悄地告诉我,说门口有个人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已经很久了。
门市部看似对外开放,其实我们都是不看外面的,我们的注意力就在自己的小空间里,看外面会把眼睛看花的。
她这么一说,我就看了看外面,就看见了光华佬。
我感觉自己的脸“腾”地一下就烫了。
我犹豫了一下,觉得这样犹豫着也不是办法,就出去了。
我们就在路边讲了几句话,我说,你不要到这里来,让人看见了不好。
他说,噢,知道了,我就来看看你。
被他知道了我的地方,我就逃不掉了。
我知道这个人,他会做出很多事情来。
开始的时候,他总往店里给我写信,也没有写什么内容,就是问个好,或说见个面怎么样。
我基本上都是不理他,我觉得还没到必须要回复他的程度。
有时候甚至就是一封空信,和我有关的就是这个地址和我的名字,似乎他寄信就是为了告诉我,他在时刻地盯着我。
他的信一般是一周一封,好像是为了让我记住,他都选择在星期一,因为星期一我一般都在店里,我能够在第一时间收到信。
这样的话,他的信就非常地花功夫,不仅花写的功夫,还要花寄的功夫,他要在星期六下午四点之前把信投进邮筒,星期天邮局分拣,星期一上午送出。
这件事一旦成了规律,无形中也成了我的期待了,到了后来,我也似乎在等他的信息了,他在这个城市的信息,他在做什么的信息。
对于我和光华佬的接触,我家里并不很赞成,父亲就说他没有正式工作,说在竹筷这样的工厂根本当不了饭吃。
这个我倒是没想过,我对一些事物的发展一直就没有想到很远,比如我和他在一起的结果,我们会生活得怎么样。
但对于他的能力,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他是那种在任何恶劣的条件下都能够从容活着的人,他如果有决心做什么,就一定能做得很好很好。
我父亲不以为然,说,话不要说得太早。
我当然也没想马上说服父亲,我讲了一个细节给他听,想听听他的判断。
我告诉父亲光华佬寄信这件事:他不是每个星期六要写信寄信吗?有时候他被事情给缠住了,星期六来不及了,他只好自己送。
他会把这封信设计一番,贴上用过的邮票,再画一个假邮戳,捱到星期一,他就装扮成邮递员的样子,骑着车,飞快地从我店门口经过,喊一声信,就把信丢进了我的柜台。
我对父亲说,这是我后来偶然知道的,知道后我就找出前面的那些信看,还真有几封是这样的,画得虽不怎么精细,但不注意看还真看不出来。
父亲沉凝片刻,说,莽人要是细起来,不得了。
后来,还发生了一件事,更加速和巩固了我对他的看法。
有一天他找到我,说有东西要给我看。
我以为他有什么东西要送给我。
他要我转过身,闭上眼。
那是深秋,还没到冬天的时候,我听到了几下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就转过身来。
我看见他正在脱衣服的一只袖子,显得很艰难的样子,然后就露出了他的胳膊。
我马上看见了他手臂上的一团血红。
他告诉我,这是你的名字,我把它刻在了手臂上。
我仔细看了看那处血红,的确是我的名字,虽然不很清晰,但还是能看得出来,红肿还没有退尽,刀痕已开始结痂,看出来他刻得很深,一笔一画都刻得有力。
他又说,我现在才知道人的皮也是很厚的,起码有一毫米厚,一刀刻不进去,要好几刀才能够刻透。
我赶紧打断他的话,他的话听起来有点不洁,叫人毛骨悚然。
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呀?我感觉自己的话里都有哭腔了。
他又说,我就是要你答应我,你如果还需要我做什么,我就会做给你看。
我说,我不知道不知道。
这事有点荒唐,但我得承认,它似乎有点力量。
这年冬天,我们就结婚了。
我们结婚的时候,正好在移风易俗,限制婚宴,最多只允许摆三桌,不让摆也好,省得我们开销。
我前面说过,我给家里的钱不多,都是意思意思的,对家里没有什么贡献。
因此,当父母说,酒席尽力而为量力而行时,我一点也没有意见,我觉得心里挺虚的。
酒席在家里的院子里办,院子里一桌,其余两桌摆在隔壁的邻居家。
那天的院子里搭了雨棚,燃了大炉,桌椅盘碗都是厨师带来的。
本来,有钱赚厨师应该是高兴才对,但厨师一直在絮絮叨叨,欠多还少的样子,原因很简单,我父母采购的原料太差了,太省了,简直就是浙江省,浙江就是他最省,这妨碍了厨师的手艺,也影响了菜肴的品相。
比如冷盘中有一样“炸羊尾”,本来是用上好的三层肉,切成条,调了味,用淀粉一裹,轻炸捞起。
但母亲舍不得买肉,说冷盘没有人在意,做做样子即可。
厨师是亲戚,也没办法,便使了偷梁换柱的办法,用冬瓜切成条,淀粉一滚,炸硬后再裹上白糖,样子像“羊尾”,但其实是冬瓜,档次差一大截。
还有皮蛋批花,好的皮蛋能批出漂亮硬挺的花,但好皮蛋价高,母亲就买了差的顶替,差的皮蛋都是腌坏了的“云黄胎”,里面容易流黄,挺不住。
厨师也是想了办法,先放锅子里蒸熟,想把蛋黄凝固住了再批。
记得当时我也在看厨师批花,蒸了的皮蛋还是不成形,厨师边批边怨,说一世人就这么一次,要省也不能在这里省。
母亲则说,是不是你没有蒸熟啊,所以凝不住。
厨师说,废话,皮蛋本来就不是蒸的,好的皮蛋不蒸也是铁硬的。
想想也是,我们听了都很不好意思。
结婚的晚上,闹了洞房之后,就我和光华佬坐着。
我们不知道怎么做好,谁应该主动表示。
后来还是光华佬先开了口,说,你想的我好苦啊,你以前都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出现啊。
我没有想到光华佬会说出这样的话,粗人说软话,会让人特别的心酸,我的身子一下子就不行了,就被他抱住了。
我们婚后的生活很好,光华佬从竹筷出来了,做竹筷有多少利润呢,前途一眼就能明白,迟早会散的。
光华佬不怕没工作,就怕没自由。
他开始跑上海,那时去上海只有一条海船,三天一班。
他去上海“一百”排队买香烟,去华侨商店排脸盆、玻璃杯、热水瓶,去手表厂门口排石英表,去豫园城皇庙挤针织尼龙,这些东西带回来再加价卖给别人,比工资好几十倍。
他还去上海带过公事桌上的玻璃板,是一个朋友结婚用的,我都可以想象把一块玻璃板从上海背到家里是怎样的辛苦,也只有光华佬能够做这样的事,要做这样的事。
光华佬从浦东厂里买来玻璃板,先乘公交车回到旅馆,再把玻璃板背到回家的船上,一天一夜,他寸步不离地守着玻璃板,直至运到。
别的东西摔坏了还可以用用,就是玻璃板碎了“颗粒无收”。
因此,背到家里的玻璃板,价格就都由他说了算了。
现在我要说说我的大事了。
我原来就有便秘的毛病,后来就更加困难了,到上海一查,已经是肠癌晚期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都没有想到这个字,其实我前面也试过很多偏方的,洋葱泡酒、冷水拌蜂蜜、每天吃两个苹果等等,我以为这样搞搞大便就会通起来,通起来就没事了,哪里会想到会出现那么大的事情。
在上海人民医院,医生要我马上做手术。
我们出来前,家里人都送了钱,在医院的大哥两百,开饭店的三哥二百二十,在内蒙的二哥打来电话,说他现在暂时还回不来,但你记上我的一千块,我很快会寄过来的。
父母没有钱,他们只有担心和无奈。
光华佬说没事的,你不用惦记钱,我们该用的钱一分也不会少。
他把手头的事全部撂下来,说钱还赚得完的,但人只有一个。
这话是他说的,他是会说出这样的话的,乍一听不吉利,却是句大实话。
他也去凑了一些钱,他去了木杓巷一带,那边有许多小店,卖烟的、卖墙纸的、卖拉手的、割不锈钢的,都是他的朋友,他就挨家挨户凑钱,说我老婆到上海做手术了,大家支持一下,算你们送的人情。
那些朋友都没有二话,连问也没有问,拉开桌子的抽屉说,你自己拿,大的拿去,小的留给我当找钱就行。
光华佬就自己看着拿,八百的拿六百,两千的拿一千,像收租一样,一下子就凑到了五六千块。
人民医院是个老医院,好像在很偏的五角场那边,我们从十六铺这里坐车过去,越开人越少,越开越冷清,听人说,卷烟厂、自来水厂、传染病院都在那里,都是些又吵又忌讳的单位。
我们住在住院部的六楼,这好像是专门为外地人准备的,楼道上撞来撞去的都是些忙乱而焦急的外地人,都是来做手术的,都是非做不可才到这里来的。
因为都是外地人,这里的情形就很乱,楼上也没有管理,病房里的东西都摆到了外边,过道上乱七八糟的,像个贫民窟。
光华佬都在医院里陪着我,没事也陪着我,他好像知道我日子不多似的,还在病房里摆了个煤油炉,给我烧东西吃,其实我已经吃不下了。
因为是全麻,我做了手术后又昏睡了两天,他一眼都没眨,都守着我,看着我打针,来回叫医生护士。
这是他的性格,他是那种一旦摊上了就很认命的人,有了这种心理,他做起事来就比较踏实。
他还做了长期的打算,在医院附近旅馆开了间房,偶尔在那边睡一下,洗个澡。
离开医院的时候装了一包东西回去,都是些要洗的衣裤。
从旅馆回来也提了一大包东西,都是些草纸啊毛巾啊。
他出现在走廊上时,看见的人都会说,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我知道他们说的什么意思,是说不是在生活中常见的,又生活又艺术。
我旁边床铺上的病人也和我年龄相仿,也是一样的手术。
他老公很会问,医生护士一走动他就问,我老婆肠子怎么样?她的肠子会好吗?看似问得焦急,实际上心里多有不愿、不甘、嫌烦、嫌累。
光华佬这点很好,就像毛主席说的,即来之则安之,一副打持久战的样子,让人觉得特别安心。
谁愿意病啊,病是多么的无奈啊。
我很感激光华佬的说话,每次医生护士来,他也是很急切地问,我们的肠子好点了吗?我们的肠子接下来怎样啊?我们的肠子以后没问题吧?每一次他都是说“我们的肠子”“我们的肠子”,这让病床上的我既难受又甜蜜。
肠子是我的肠子,肠子长在我肚子里,但肠子又连接着他,现在成了我们俩人的肠子,我们都在为肠子做艰苦卓绝的斗争。
但我的大事没有结局,我顶不过这个手术,我们打不过厉害的肠子。
我在死之前和光华佬说,我没有为他生一个孩子是个遗憾。
光华佬说现在不说这个。
我又说,我有个事想求你帮忙,你能答应吗?他说,你说。
我说,我家景不好,父母辛苦了一辈子,你能不能帮我付十年的工资,算我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
光华佬说,闲话一句,我会付二十年。
有关二哥二哥的血型是AB型,他和我们一般人不一样。
我后来听人说,AB型的人,有可能有蒙古人的基因,这不是废话吗?怎么可能呢!也有人说,AB型的人,性格里有乖张乖戾的一面,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不过,二哥的性格有点内向倒是真的,假如内向到了极至,做出颠覆性的事情来,也许就是乖张乖戾了。
我还是从他参加工作那时说起吧。
他的工作以及他后来的职业确实有点传奇。
他先是在居委会里当搬运工,据说街道里其他工作都有人抢,就是这个工作没人要。
但二哥有力气,两百斤一袋的大米,他可以一下抡在肩上,抬起脚就走,所以,这也是后来大家说他像蒙古人的原因,南方人一般小巧、柔弱,但二哥和其他兄弟不一样,生得粗大、孔武。
他在街道的运输社里拉单吨车,就是那种大轮的板车,这种车一般都是拉重载东西的,要么机器,要么石块,就是拉水果也要四边加了板,满载了才过瘾。
那时候,大家都叫他驾驶员,虽然有戏谑的成分,但在那个年代,有辆板车拉拉,能顺便帮家里大旱时运运水,过年时运运煤,确实也有点驾驶员的意思。
有一段时间,二哥被借用到了酒厂扛大米,酒厂有很多大米仓库,翻仓是经常要做的事情,不翻仓,下面的大米容易发潮,不翻仓,陈米容易落在角落里,这件事最适合二哥去干。
二哥有一句听起来很傻很傻的话——力气,就像是井底的暗泉,你不叫它来,它自己也会来的。
还有一句——就是力气不用本钱,睡一觉它就来了。
所以,酒厂的领导很喜欢他,半年后,其他借去的搬运工都吃不消了,被陆续辞退了,就是二哥还留在那里。
二哥不怕用力,也喜欢用力,也喜欢吃那里的米饭。
酒厂有的是米,酒厂的米都是最好的米。
我们在家里都是吃最便宜的早白米,搭番薯丝,搭玉米粉,二哥在酒厂吃的都是“龙香”和“血糯”,一种透明的长条大米,且都是没有下水的,用蒸气直接把它吹熟,晶莹饱满,放了酒粬直接可以做酒,难怪二哥说吃了不饿。
后来有一次刮台风,厂区靠河边的仓库有进水的危险,正好那天是二哥当班,厂长说,一仓库的米,把它架高一下,算两班工资,干不干?二哥说,干。
那天晚上,在台风到来之前,二哥一个人把仓库加高了垛,把三百袋的大米重新垒了一遍。
二哥那时候工资也算比较高的,三十六块一月,经常还有类似的加班费,加上他在酒厂吃得饱,吃得好,以他的性格,他都是把工资如数交给父亲的。
父亲一般都会还给他六块钱,说,你下午是需要接力的。
还会说,你放心,钱我替你攒着,到时候给你做家私。
父亲说的接力,是指中饭和晚饭之间的点心;家私就是家具,在当时,似乎有了家私,成家就有了先决条件。
我知道二哥是不怎么吃接力的,但他喜欢喝点生啤。
他告诉我,他喜欢生啤滚下喉咙时的那种奔腾的感觉,那真是一种欢快的唱歌一样的感觉。
每天下午,要是二哥拉着单吨车经过酒家门口,他一定会停下来,会毫不犹豫地走向大堂,这个时候,酒家大堂里的第一桶生啤也刚刚运到,一米大的木桶,盛着满满的翻着白花泡沫的生啤,气还很足,旁边的方桌上是一摞的粗碗,二哥径直来到桶边,丢两毛钱在方桌上,服务员就取了大碗满满地舀了一碗,二哥仰脖子咕咙咙地就灌了下去。
他不是用这种爽快来削减自己的疲劳,而是喜欢这种简洁、刺激的劲道。
在酒厂的借用居然还带出了一件好事情。
酒厂要买一辆汽车来运大米,当时酒厂还买不起新车,只是想改善厂里的运输条件,就到长运公司回了一辆二手车,是那种老式的两吨半的跃进牌,看起来有点像本地的一种鱼——大头子梅。
从厂长的角度讲,他要选一个既有力气搬运又有头脑开车的人作为司机,关键还要积极肯干,这样二哥就被选上了。
这是我们家非常大非常大的大事。
以前我们都戏谑二哥是驾驶员,他虽然拉的是板车,但也是驾驭着运输工具啊。
现在二哥是正儿八经的驾驶员了,我们都为他高兴。
父亲就更不用说了,他从经济学的角度去理解,说我们家终于有了个吃香的职业,但他的高兴没有溢于言表,他只是沉稳着说,本地有句土话叫,第一华侨人,第二四个轮,就是说开车只比华侨次一点点,我们家就等着你发财了。
二哥的驾驶技术是在消防队学的。
当时没有现在所谓的驾校,当时的驾驶概念是职业技术,现在的驾驶只能算是生活技能,所以,那个时候,学驾驶的途径只有两个,一是上职业技术学校,那是针对学生的,培养出来的主要是汽车维修人员。
二就是部队,部队有运输兵,部队自己教起来给自己用。
本地没有部队,因此,一些需要培训驾驶员的厂家,就把人送到了消防队。
消防队在人民广场边上,人民广场地大,人民广场里面有一座四层高的假楼,这是本地当时最高的建筑,消防队在那里练爬高、练跑带、练接带、练插水枪,现在,二哥就在那里学开车,这可是一个无障碍场地。
二哥学好了驾驶就跳糟了,他跳到了“长运”车队。
对于二哥的跳糟,家里人都觉得他没有良心,说酒厂的厂长培养了你,你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厂里,起码也要给酒厂做牛做马,开上几年。
二哥犟着头说,第一华侨人第二四个轮是你们说的吧,我要是待在厂里,那这句话就是一句废话。
还说,四个轮只有在外面跑起来才是活络的。
父亲肺都被他气出了血,很长时间不和他说话。
我对二哥还是理解的,我以为,这就是二哥的血型在作祟,AB型的人,一般都有个反骨,说变就变,就像三国里的魏延。
二哥加盟了长运车队,其实也没有赚到钱,根本的原因还是没有自己的车,自己有车那是很迟很迟的事情了,后来不仅自己有了车,自己也可以成立车队,可以成立托运部,可以垄断运输线路。
但眼下要想赚到钱,就是要多跑、跑快,跑好跑的地方,跑有油水的地方,但二哥是个新手,这些好事一时半会儿还轮不到他。
长运车队有两百多辆车,好的是东风,那是劳模和十万公里无事故的老司机开的,新手就只能开开解放牌的旧车。
当时地方上有几支车队是很有名的,长运、外贸、粮食、冷冻,但僧多粥少,竞争就很厉害,也就是说,对于一个地处偏僻相对比较落后的地方来说,要摊到些东西跑跑也是很不容易的。
跑长途,拍单最要紧。
开始的时候,二哥不知道拍单的奥妙,很长时间没有在意拍单,所以,一直以来拿到的都不是什么好单。
他跑的都是些山头地,最多的是龙泉、青田、江西,车都在山上转,运的都是石头、瓷砖。
运这些东西,一是重,在山上难开;二都是穷乡僻壤,根本就没有油水。
有一次在江西乐坪,汽车抛锚,二哥在路边撒尿,边上就嗖的围上来许多人。
二哥说,那一个个眼睛都像狼一样发出蓝光,他们连石头都要抢。
这些路都要经过“天下第一难”的梅岙渡口,二哥坐在驾驶室里,眼睁睁地望着前面的渡口,身边是乡下人在提篮叫卖,鸭蛋芝麻饼,鸭蛋芝麻饼,有时候,鸭蛋芝麻饼都吃了,等上一天还未必能上得了渡轮。
后来,二哥变聪明了,他请调度吃酒,他带当地的烟给调度,调度尝到了甜头,就把金华的单拍给二哥。
去金华走的是省内的一条老路,虽然也是在绵延的山道上,但路况还马马虎虎。
二哥把本地的瓷砖放出去,又跑到金华江山装水泥,十吨的车,二哥装了十三吨,这多出来的三吨就是二哥的“副业”。
当时我们这里水泥奇缺,私人又喜欢自己盖房子,因此,二哥的外快就可想而知了,真有点“第二四个轮”的味道了。
有人说,走车的人都会在路上找点花事。
这指的是两种情况:一是喜欢让女人搭车,在路上蹭点便宜,摸胳膊掐腿的;二是喜欢在路店里宿夜,路店一般都有女人伺候,跑长途疲惫,几杯酒下肚,身心一松,很容易就放浪形骸了。
家人最担心的也是这个,说赚多赚少无所谓,但不要出事,说人生在世,节气名声很要紧。
对于家人的担心,二哥一般都是一笑了之。
二哥说,路上的女人他也带过,他那是用来调剂精神的,他怕自己在路上犯困,是用来说话解闷的。
他在路上跑,也知道路店的三等六样,什么店是屋后磨刀的,什么店是会使蒙汗药的。
他说,他一般都把车停在路边,表明他是歇歇脚就走,他不喜欢把车停在路边的空坦上,停在空坦上其实就已经泄露了心迹了,是想在这里睡一觉再走的。
二哥说,开车是有美誉度荣誉感的,要表明自己的车开得好,开得快,才能接到下一个好单子,比方说,跑上海来回四天,你梦游一样磨了六天,谁还会把好单留给你呢?二哥说,队里的两百多辆车跑在外面,就像在外面长了200多双眼睛,你要是在路店长时间一停,说不定哪个经过的车就看到了,如果队里问,什么车怎么还没到啊?接话的说,还早呢,看见他了,在某某路店里睡觉呢。
臭名立马就传扬开了。
二哥说,开车的只有自己把自己约束好,才会来钱,才会有安全可言。
车开得好,开得准时,开得规矩,调度才会放心地把好单放到你手里。
二哥跑得最远的路是在内蒙古,他是第一次跑,也是最后一次。
他奔驰在辽阔的草原上,心里老涌现出远走高飞的志向。
他跑的是满都宝力格,从锡盟进入。
那是那年的7月,锡盟的大地上刚刚下了一场雨,他的车走在看不到尽头的公路上,两边是绵延起伏的绿色,那都是半天一天的路程,也就是说,半天一天他都见不到一处房子,他似乎被这广阔和大气牵引着,心情像放飞在半空的鹞子。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蓝这么无边的天空,这么深这么滋润的草原,这么白这么厚重的云朵,这么密这么大群的绵羊。
他跑在当地人称之为腰带路的车道上,那是只允许一辆车经过的地方,他车上的重载明显的是在和车道较劲,他都可以听到车道破碎的声音,他跑了三个小时,当地人说,再走一百公里,就走出这条路了,他感觉他的车部件都在吱吱叫,都在往外散,车子好像时刻会停下来。
有一次,他看见左边的山坡上滚过来黑油油的一片,他知道那是一大群骏马,在向他右边的草场跑来。
它们肆意地跑过车道,跑到他面前,他完全傻掉了,不由得停下车来。
一个骑手在他面前揪住马,问他要到哪里去,他说要经过满都宝力格,终点是阿尔山。
骑手扔给他一手袋奶酪,说,还早呢,那还要穿过一片森林和边境,不管你吃得惯吃不惯这东西,肚子饿了你就将就着吃一口。
还有一次,他被一片羊群吸引住了。
他停下车,坐在驾驶室里傻看,羊群一律地低头吃草,被羊啃过的草地似乎在慢慢地变黄,羊的肚子也在慢慢地鼓胀。
远处,羊倌躺在一个坡地上,双手枕在脑后,帽子遮在额上,二哥可以想象,羊倌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自己成仙的景象。
羊倌其实也早看见他了,他远远地起身招呼,羊倌说,远方的朋友,下来坐坐吧。
二哥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真的就从车上走下来,他也走入了羊群,也装模作样地躺在草地上作享受状。
羊倌说,今天一个上午你是我看见的第一个人,我憋死了,你陪我说说话吧。
羊倌说,我看见车子从这里经过,还是在半年以前,一辆部队的三速窄轮吉普车,开着开着就散架了,就趴在这里了。
羊倌说,看你的样子,你似乎生性对草原有好感,你要是留下来,一定会感觉很舒服的。
二哥说,那你说说你的感觉吧,你喜欢你的工作吗?羊倌说,我当然享受啦,我这样看着羊群,中午赶它们回家,吃了饭睡到三点,然后挤奶,你看看我的手。
二哥看见羊倌伸过来的手,母指的关节上有两粒隆起的老茧,那是在羊的奶子上摩擦后生长的,二哥觉得这只宽大的、指头都是老茧的、在羊肚子底下摸爬滚打的手一定都是故事。
羊倌又说,我给你唱个曲子吧,羊倌说着就呜呜地唱起来——妹妹啊,你馒头胸馒头胸,妹妹啊,你水桶腰水桶腰,你乌黑的眼睛啊,会咬人会咬人。
二哥马上被羊倌拖入了迷茫,南方的姑娘都是平胸细腰的,都是单眼皮小眼睛的,这简单的几句词,就像一枪击中了二哥的要害,他马上就猝然了。
羊倌又说,我再给你唱一曲,羊倌唱的什么二哥不知道,但他听着听着就流泪了——美丽的青格尔啊今天要出嫁了,我不知道啊你将会落脚何方,茫茫的草原啊犹如深深的海洋,两条鱼永远不会啊迎头相撞,我也再不可能啊见到姑娘……歌词是二哥后来知道的,当时二哥是听出了苍凉和心酸。
后来二哥就把车开到了满都宝力格,这是内蒙最北边的一个小镇,二哥只看到了三处有瓦片的房子,一处是边防派出所,一处是勒勒车修理铺,一处是小卖店。
前面的情绪已经像毒药一样在二哥的心里发酵,那两首歌也一直在二哥的脑子里萦绕,他再也不想走了,他把车停在那里,在边防站给车队打了个电话,说车子抛锚了,这里找不到修车的,你们派车来修吧。
那时候没有修车铺,车抛锚在路上,都是通知队里派人来修的,但二哥的锚抛得也太远了。
队里说,我们怎么找到你啊?二哥说,我能够跑到,你们也一定能够找到。
队里说,少废话,说怎么走,在什么位置?二哥说,这里没有标志,不好说,荒无人烟的,也没人指路,你们从锡盟进来,一条路走到黑,到了三百七十六公里处,右拐沿腰带路一直走,见一池塘,有水无鸟的不是;见一敖包,边上有井的,你喝口水再走;见一大湖,草高一米,水面有雾,有野鸟出没,有暴雨无常,那就快到了。
队里说,这狗生的,一定是疯了。
我知道二哥不是疯了,AB型的人,要么平庸,要么出挑,二哥就是这样。
他不管不顾,把车子一停,家也不要了,就待在内蒙了。
我后来在大哥的医院里打通了二哥的电话,那可能是边防站的电话,他们叫电话就叫了半小时,我可以想象叫唤声一层层传递下去,也许还有人骑马去叫,才把二哥从某个蒙古包里叫了出来。
我说,二哥二哥你怎么啦?我听到了二哥的声音,他无所谓的声音像是刚从睡梦里苏醒过来。
二哥说,没有啊,我在睡觉呢。
我说二哥,你觉得很有意思吗?你连个招呼都不打,你不知道家里在为你担心吗?二哥说,担心什么呀,我在这挺好的,我现在忙死了,没工夫和你说闲话。
我说二哥,你忙什么呀,你是不是疯了?二哥说,我才没疯呢,我女朋友还在家呢。
我说,你连家都不要了,你还要女朋友干什么?二哥顺着自己的意思说,我就是为她留下的,她父母身体不好,她哥哥都住出去了,我等会儿还要去很远的地方打水,我们的木桶很大,可以装一吨半水,他们谁也拉不动,只有我可以拉。
昨天有两只小羊走丢了,我找了半夜,它们趴在草丛里断断续续地叫,你听了你也会觉得心酸。
我们的羊倌说了,这几天会有好多母羊要下崽了,赶上了一天能下几十个,有的忙的,我要回去休息好,晚上也许要通宵呢。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是气的,我说二哥,你知不知道家里还靠你赚钱呢,你不是学了四个轮了吗?二哥说,我会带钱回家的,队里还欠我半年工资呢,你去帮我领过来,交给父母。
一边的大哥抢过电话,说:说句不孝的话,你都把父母气死了,你这些钱给他们吃药都不够。
这一年,我二哥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没有了。
有关五妹有件事我一直很不理解,我父亲也算得上一个识字的人,一辈子和账簿打交道,我们的家教也不错,但我们兄妹几个就是读不出书来。
五妹,算是我们中最会读书的一个人,但也是千辛万苦的才考了个“电大”。
这个结果也让五妹产生了一个错觉,以为很了不得,这个错觉也支配在她的择偶标准里,坚持非大学生不嫁。
当时大学生的择偶标准是机关人员、学校老师,起码也要是国营厂工人,但五妹什么也不是,她只是街办工厂的一个装搭工,在绝缘器材厂扎线圈。
五妹好不容易找了个大学生,近郊中学的一位乡下老师。
他们可以说是各图所需,乡下老师非要娶一个城里人,而五妹非要找一个大学生。
任何有条件的婚姻,感情一般都是被忽略的。
我相信他们的婚姻只是在还愿,只是个形式,我甚至相信,五妹连高潮都没有体验过,因为在她所有的交谈里,从来就没有涉及她的老公,也没有间接地对他有任何评价。
有句话说得好,不是好就是坏,什么都不说的就是腐败。
这里说的腐败,就是腐烂,就是完了。
婚姻是一回事,结果又是另一回事。
相比于我,五妹还算是幸运的,她有了一个小孩,在许多无聊的日子里,她心里还是有热闹的。
如果就这么过一辈子,心平的人、没有太多追求的人,也是可以过来的,因为在当时来说,五妹还是有几处逃避的去所的,比如在光华佬出差的日子里,她可以长时间地待在我家,或者我这里不方便时,她还可以赖在三哥的饭店里,等等,这也少了他们夫妻间的许多尴尬。
但有一点五妹没有想到,乡下老师尽管对她不好,有个规矩却让我们全家感到意外。
五妹的街办小厂效益不怎么好,她没有多少钱拿回家,就这一点,她那个乡下老师却没有含糊,在乡下人眼里,岳父最大,岳母更大,虽然乡下老师的收入也是清汤寡水,但孝敬老人的钱他一点也没有少过。
五妹真的叫作祸不单行,她一向不错的身体,突然生了一个怪病。
她还是先于我生病的,生得细水长流,而我是暴病,一经发现就来不及了。
这一点,我到死还是耿耿于怀的。
我父母一生含辛茹苦,他们真的都是老实人;我们也没有做什么坏事,没有损人利己,没有心怀鬼胎,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病呢?五妹的病,开始一点也不经意,就是有时候口腔溃疡,我大哥也觉得这没什么,就从药房里弄了一些药,什么核黄素、维生素B2,后来还有一种叫西地碘的,都吃,但都没见好,溃疡不仅越来越大,还像打游击一样,东蹿西蹿。
开始还可以吃吃海鲜,后来连蔬菜也吃不了了。
再后来,五妹还出现了一个隐疾,外阴也莫名其妙地溃疡。
这事让她不堪承受。
不仅对别人不好说,连自己老公也不好说。
不仅要忍着难受,还得忍着房事。
房事本来就不情愿,现在更要夹杂着痛苦。
这件事后来还是被乡下老师知道了,怀疑是性病,说话就不那么好听了,说要找人偷情也找个干净一点的嘛。
还有更挖人心肝的话,比如五妹想去看看妇科,看是什么问题,有没有什么药水可以洗洗。
乡下老师就说,努,就是贱,自己看看还不够,还要送给别人去看,那医生一定是男的吧。
话不投机半句多,床不舒服夜难眠。
五妹和乡下老师的关系就是这样,说矛盾也没什么太大的矛盾,都是自愿的婚姻,但心里有芥蒂了,就会影响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他们的吵架相恶似乎一直在一个燃点上,经常地没有来由地就爆发起来。
有一次在家里,五妹裙子里面穿了条打底裤,当时的打底裤还不像现在这么时髦,就是相当于裤连袜。
乡下老师看了不舒服,就说,拉屁脱裤,既穿了裙子,里面还打什么底!裙子里面穿裤和“美丽冻人”一词都是我们这里的人发明的,穿裙子是为了好看,打底是为了保暖,有时候也不光是为了保暖,就是一种时髦,大家风靡。
但话有恶意了,五妹也就没了好气,说,又不穿给你看,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一说乡下老师也来劲了,就偏偏说有关系,就跳起来把五妹摁倒,把打底裤撕了个粉碎,还强行把五妹做了一次。
说,你现在知道有关系了吧,它碍着我了!这就是乡下老师的羞辱方式。
可见,芥蒂一旦生了根了,都是坚如磐石的。
这样的时候,五妹就会逃避到我们家去。
五妹虽然有了一个退身之地,但她的病却丝毫没有退去的意思。
口腔好好烂烂,外阴还算安静,但眼睛又不听话地痒了起来,弄得五妹身上“风声鹤唳”的。
去医院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是啊,像这种情况,看什么呢?眼科?妇科?还是口腔科?说不出原因和诱因,也就没有结论和药物。
有一天,一个年轻的医生告诉她,你这个可能是“白塞氏”。
五妹说,这是什么病啊?这么怪的名字。
医生说,是免疫类疾病。
五妹说,免疫类的病又是什么样的病呢?医生说,就是身体里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坏了,失去工作能力了,身体自己就慢慢地败下去了。
这让五妹大吃一惊。
那些天,五妹惶惶不可终日,她老是在照镜子,生怕脸上又长出什么溃疡来。
她也经常的试着拿拿东西,一会儿拿拿碗,一会儿拿拿盘子,看自己的力气有没有衰退,神经病一样。
她最多的时候是待在图书馆里查资料,这个白塞氏,她原来以为只是个人名(其实也算是人名),怎么查着查着就成了病了呢?而且还是个怪病——白塞氏综合征(Behcet syndrome),以血管炎为主要病理基础的慢性多系统疾病,临床以口腔溃疡、生殖器溃疡、眼炎和皮肤损伤为突出表现,又称口、眼、外阴综合征,该病常累及神经系统、消化道、肺、肾以及睾丸等器官,病情呈反复发作和缓解的交替状。
五妹看到这一词条后,坐在图书馆的凳子上就起不来了,后来图书馆关门了,她又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很久。
这一年,五妹的大事是找到了病的根源,但也是和病魔做斗争的开始。
一般以为,知道了什么病,就会有什么药,殊不知,真病是没有真药的,这个白塞氏,不仅一般人没听过,就连很多医生也一问三不知,药根本就还没研究出来。
五妹在医院的境遇就是这样。
五妹的气一点点泄了,身体也一点点地垮了。
有时候在我家,基本上都是躺着,我烧好了饭,她才起来吃一口。
我想,她这一口也是味同嚼蜡,是求生的本能使然。
那段时间,光华佬都在上海跑,跑的码头多了,也就打听到一位医生,是瑞金医院的,据说能治这个病,我和五妹就去了。
去了才知道那是个皮肤科教授,这人胆子大,想试试这个病,口眼外阴,要分析起来也相当于皮肤,虽有点无厘头,但道理也不是全无。
我们当然也非常高兴,比起在家里的走投无路,在上海总算是抓住了一根稻草。
医生开了一瓶雷公藤,一小瓶药,我们像宝贝一样揣在身上抱回来。
雷公藤也不是完全不靠谱,它也是一种调节免疫的药,只不过力量小了一点,方向偏了一点。
吃了雷公藤的五妹稍稍的有所好转,她的溃疡少了,间隔的时间也长了,不那么层出不穷和前赴后继了。
但这真的只是短暂的,很快,白塞氏又发起了新一轮的冲锋,凶猛地反扑过来。
那是身体深处的疾病,就像机器的机芯坏了,表面上油漆一下是没有用的;就像大海深处潜藏着暗流,暂时的海面平静都是假象,一旦给了它外部条件,它汹涌起来也是肆无忌惮的。
五妹的情况越来越糟,糟到什么程度呢?比如她要来我们家,到了一楼就是上不来,其实我们家就在二楼。
这个白塞氏啊,看似不动声色,却像抽丝一样在抽她的元气。
那时候,我也已经很坏了,三天两头地往医院里跑,东西已经很少吃了,吃进去一点,就像在肚子里消失了,其实窍已经被闭住了。
后来我就死在上海医院了。
现在想来,光华佬还是很有情义的,按理,我死后,我们家的事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他没有,他仍旧惦记着五妹的事情。
光华佬当时在宁波跑。
在上海时他跑商品,后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就换到了宁波。
在宁波他主要跑合同,跑阀门的合同。
宁波是全国阀门的集散地,宁波是油港,有四通八达的输油管,他们自己也用阀门。
我们这里也有很多小阀门厂,我们有做车工和磨工的特长,喜欢做阀门这类精密度高的东西。
光华佬的袋子里装着一只阀门样品,他的黑皮包里是满满的合同,他在那些油厂跑进跑出,订下了合同就带回来卖给生产厂家,这比起在上海的投机倒把阶段已经大大的上了一个台阶。
有一天,光华佬在宁波找到了仁济医院,那是交大的一个附属医院,那里有一个真正的专家,他有自己的研究所、实验室,也研发自己的药品。
医生名叫崔子梵,是国内首屈一指的类风湿专家,我原来以为类风湿是一种关节疾病,接触了之后才知道类风湿的根源就是免疫力衰退。
而这个崔医生,他的研究已到了世界的前沿水平。
据说,什么红斑狼疮已被他攻克,曾经有一次,世界免疫大会,就是以他的名义发起召开的,在杭州。
光华佬得到这个消息后打电话到大哥的单位,说五妹有救了。
大哥后来说,光华佬是真的高兴,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完全的就是瑟瑟发抖。
光华佬要带五妹去宁波看病,他先来征求我父母的意见,我母亲只是哭只是哭,我父亲没有话,只是重重地拍了一下光华佬,好像千言万语都在这一拍里。
光华佬又找了五妹的老公,那个乡下老师,光华佬说,她有这个病你知道吗?乡下老师说,她都不在我身边,我怎么知道?光华佬说,我们明人不做暗事,我现在要带她去看病你同意吧?你不同意也没关系,你自己带。
乡下老师说,我今天还有课呢,恐怕请不出假。
光华佬真想一个耳光扇过去。
光华佬知道乡下老师不会去,他只是打一个倒针,免得人日后心生龌龊。
我们这里有一句暧昧的话——小姨有一半姐夫的份,光华佬和五妹当然没关系,他只是为五妹着想,不想给恶劣的人留下口实。
去宁波只能走水路,他们乘工农兵5号轮,买八块钱一张的三等舱,一天一夜。
到了宁波,光华佬先带五妹去教授家,多年的江湖跑下来,光华佬有自来熟的特点,也有捕捉要素的本领。
他看出教授家是师母做主,就偷偷把红包塞了过去。
师母的态度是以泡茶为信号的,师母泡上了茶,教授就心领神会地看病了,过程又简单又顺畅。
教授说,你明天到我实验室去,找我助手,她会帮你的。
光华佬还发现教授家的一项爱好,教授喜欢集石头,也没有偏类,各种各样的石头都集。
后来再去宁波,光华佬就给教授背去了一块奇石。
奇石是光华佬从朋友那里拿的,一块五彩石,就是石头上镶嵌了五颜六色的晶体。
朋友开始舍不得,光华佬就说,救命要紧还是你这块石头要紧?这一说,朋友就眼一闭牙一咬,奉献了。
二十几斤的奇石,乍一提不重,但要从我们这里背到宁波,那就像下雨天担稻草,越担越重。
第二天去医院,找到教授的助手,光华佬再施红包计,助手就满医院为五妹跑路了,跑挂号,跑看病,跑验血。
教授的药是到外面买的,在仁济医院的后面,那里有一个小药房,有教授的专柜,教授研制的药就在这里销售。
五妹的药叫“耐普生”,看这药名,五妹就有救了,耐是耐力的耐,普是普渡的普,生就是生命的生。
五妹乘宁波轮回来的时候,她连轮船的舷梯也下不了,她以前是往上走没力气,现在往下走也没有力气,是光华佬把她背了下来。
如今,在我记着这些的时候,五妹的病也在开始慢慢地好转,她的免疫力似乎有了被激活的迹象,她的口腔溃疡好久没出现了,那个白塞氏啊,噢,人是不能诅咒疾病的,我们不知道说它什么好。
有关三哥三哥是我们家里唯一当过农民的人。
他初中毕业的时候正好碰上要去浙江兵团,也就是“上山下乡”的一种,只不过不是去北大荒,是去相对比较近的农村。
学校的锣鼓在我们家门口接连敲了好几天,把我们的头都敲胀了,我父母顶不住这种气势,就逼着我三哥去当农民了。
一般一个家庭总要去一个的,我三哥去了,我们家其他人就安宁了。
我三哥去的是嘉兴长兴,这地方现在听起来还可以概括,就是浙西嘛,那时候可不能,地域非常的茫然。
那时候没有全国的概念,连浙江的概念也很小,听人说,那可是浙江最远的地方,再过去就是外省了,而外省的感觉就和国外差不多,反正是个远。
我三哥待的地方叫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京军区浙江生产建设兵团,听起来像部队,其实只有连长和指导员是现伇军人,其余的都是学生。
我曾经被父母差遣去看过三哥,因为三哥每次来信都说吃不饱,没东西吃。
也是,三哥正是长身体的年龄,会吃,饿得快,干的又是重活,父母说,一定是肚子里糙了,胃表面就像砂纸,越糙越会吃,越糙越饿得快。
于是,父母就烧了一瓶菜干肉,叫我送去。
父母说,顺便你看看三哥他们吃的是什么。
三哥的农场主要种水稻、茶叶,长兴虽然在南方的最北,但也只能种种这些东西。
水稻和茶叶都是不能留给自己的,到一定的时候,农场里就会开来许多卡车,把稻谷和茶叶收购走。
三哥说,最苦的是早春二月种秧板,那时候,到处都还是板结着,脚踏在地上,好像马上就变成冰柱了。
田里就不用说了,镜似的水里,实际上已是一层冰,我们要破冰下水,把秧床抹平,把种子撒下去。
闲月是4到7月,那时候只用耘耘田,担担栏,做些田间管理。
最忙的是抢收抢种,那真是连轴转,要在立秋之前收上稻谷,也要在立秋之前种下水稻。
说是农场,又不完全是农场,连长和指导员总想把学生们搞得像部队一样,他们要把部队的那一套推广到农场里,好像不这样折腾就体现不出他们的威严。
每个星期,总有一天,不定是哪天,夜里哨声大作,紧急集合,学生们在黑暗中打起背包,急行军到十公里之外的一座野山,听连长一通“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的训话。
每次训话的最后,连长还会讲一句他的经典句子——不要像二八月的狗一样,五分钟就连起来了。
连长指的是有些同学在谈恋爱。
三哥说,我们同学之间有谈恋爱的,但我们没事情,那是一种情怀,我们都是斯斯文文的,就是递个条子,顶多约到屋子外面说个话。
他说的二八月的狗,其实是连长自己的生动写照,因为他老婆每隔半个月就会来一次农场,那天晚上,连长准会弄一个木桶拿到宿舍里,而他的宿舍一定会传出像狼嚎一样的叫声。
三哥吃的是什么呢,当然是粮食,不是他们自己种的粮食,而是不知从哪里调过来的粳米,他们有一句戏言,我们吃的是翻仓米,就是从仓库底下翻出来的陈米。
陈米无油,三哥们本来就不够吃,他们每月的定量是二十八斤,他们大部分人一顿都可以吃一斤,加之陈米糙,吃进肚子里像石子一样,咬得更厉害了,他们就更会吃了。
三哥说,他们这里最高纪录是一顿吃下二十七个馒头,但这个人后来去讨饭了,因为只有讨饭才随时可以找到吃的。
三哥饿了的时候去偷吃三级粉,那是一种饲料粉,用麦麸皮做的,是给猪吃的,他们把偷来的三级粉兑了水,放了油和咸菜,有时候也放些葱和虾皮,在铁锅里做煎饼。
那是三哥们深夜里的节日,那时候,连长和指导员都已熟睡,他们像游击队一样出没在农场里,活跃在农场里,为了把这个来之不易的节日过得更好更欢,有人去农民田里偷球菜花菜,有人去捉田鸡钓鳝鱼,就像演唱后面的伴舞,只有在那时候,他们才是真正自由的,欢愉的。
三哥说,农场也不是一潭死水,也很复杂。
复杂的不光是学生们,还有一些老职工,这些老职工几乎每人都有一个“头衔”,有地富反坏右的,也有判国投敌的,因些,连长还经常要“私设公堂”,要审讯和教育。
到连长那里的事,连长基本上都能够审结,因为大家都怕连长,或者说那都是一些小事,无所谓,真碰上较真的事情,连长的态度即便再凶,也无可奈何。
农场有三件事很蹊跷,一直是个谜。
一是曾经出现了一个现行反革命,说是把印有毛主席三个字的报纸拿去揩屁股了,当时什么报纸没有这三个字呢?所以说,揩屁股也要多一个心眼,要先擦亮眼睛,关键是报纸丢进万丈深渊似的毛坑里,是谁守候着这个倒霉蛋?又是谁把这张报纸从粪坑里捞起来……二是农场里曾经发生过一起强奸案。
农场的地域很大,有水田一万多亩,山那边是一片茶园,山上还有林场,虽然不是什么自然保护区,但也有相当的规模。
因此,农场里每天都要派出一些人在那些边边角角的地方巡逻,因为那些人迹到不了的地方,经常会有些盲目的农民光临,或砍些柴去,或拔些菜去。
一次,一个巡逻逮住了一个偷菜的农妇,农妇比较理亏,拼命地哀求,但农妇穿得简单,她的身体蓬勃,这也成了农妇讨价还价的资本,因此,她的哀求就跟巡逻站得很近,她的稻谷一样的气息喷到了巡逻的脸上,马上激发起了巡逻的欲望。
这是夏天的黄昏,暮色即将下来,喧嚣都已停止,牲畜和人们都在忙于进食,但巡逻把农妇推倒了,这件事就这么简单地在田坎上发生了。
整个过程,他们都没有照面,农妇知道自己错了,巡逻也占着自己的优势,就肆意地让事情发生了。
发了也就发了,但站起身来的瞬间,巡逻突然意识到,他们马上会照面了,一种潜在的危险似乎就在眼前,他想,他不能让这次照面发生,就顺势捡起身边的石头把还在忙于收拾的农妇拍晕了过去……三是农场里有一个推荐上大学的指标,推荐的是我的三哥,因为我三哥在农场里表现好,但最后定下的却是另一位表现平平、长相也平平、出身更平平的女知青……这三件事都经过了连长私设的公堂,但都没有结果。
那个反革命是个较真的人,他坚持要弄清楚毛坑里的报纸是怎么弄上来的,是谁弄上来的。
那个农妇只所以告上门来是因为气不过。
她说,做了也就做了,干吗还打人呢,什么意思嘛。
那个即将上大学的姑娘一脸坏笑,对于连长的质疑,她说,我怎么知道啊,你去问你的上司好了。
三哥说,连长的公堂是他作威作福的产物,看似很有震慑力,其实大家都没把它当回事。
那个时候,三哥对家庭的贡献也是挺大的,他在农场有粮食吃,他也偷三级粉吃,他还钓鳝鱼捉田鸡,他把省下的粮票都换成了全国粮票,这在部队建制的农场里是有条件的。
在农场没有工资,只有几块钱的补贴,补贴留着买生活用品,但三哥有意在攒全国粮票,一个月四斤五斤,半年就是二三十斤,寄回家,每一次都会让母亲眼睛一亮。
粮票是不能倒卖的,但教场头三脚门外的弄堂里,有自由市场可以转手,一斤全国的相当于四斤普通的,也可以当作礼品,一些经常出差的供销员,身边带着全国粮票,走在异乡的土地上,好像身上带了件武器一样。
这些,父亲都会精打细算地经营好。
三哥是1979年返城的,他在农场里待了五年。
返城的风是一点点刮起来的,最早动起来的是“边疆的迁到了老家附近的农村”,后来是“独子优先”,再后来,就是“知青大返城”,三哥也就回来了。
那时候,我们这个城里经常会出现这样一些人,骑着自行车,头发理得崭新,衣服比较“洋气”,要么上衣口袋里插了只口琴,要么肩上斜挎了一把吉他,这些都是知青,他们是这个城里的人,但又要装得自己与众不同,特别是要体现自己经过世面的意思,他们还经常打架,放肆得有点像前线回来的一样。
三哥那时候就是这样,整天荡进荡出,他人是回来了,但心没有着落。
这些政府很快就看到了,我们这个地方一下子拿出了五百个国有企业招工的名额,这消息多么鼓舞人心啊,不仅鼓舞了像我三哥那样的年轻人,同时也鼓舞了像我父母那样的焦急的家长,半天时间就报名了四千五百人。
说起来大家可能不信,考试两门,语文和数学,因为招得突然,定的分数也是出奇的低,两门加一起,女的到七十九分就上榜,男的到六十九分就过关,结果更离谱,男的到三十六就中标了,女的有四十二也录取了。
三哥也考上了,进了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市府招待所。
这是个市府部门的小饭店,有几十张床铺,有一个小食堂,开始的时候不是对外的,都是招待那些到市里办事的乡下人。
在这些乡下人中,洞头海岛来的人最多,码头一上来,直走十来分钟,就到了这里。
这也给饭店埋下了祸根,以为是洞头人开的客栈,海岛上来的人,人们稍一想就会联想到盐潮和腥味。
据说,后来生意的冷淡就和这个有关。
三哥在招待所里做大厨,他没有学过厨师,但在农场的历练帮助了他,他进来的时候有过一次露手的机会,他拿出了农场的“绝活”,他用三级粉做“麦塌糊”能做得满农场飘香,何况现在用的是“富强粉”;在农场炒鳝丝只能放芹菜,芹菜硬鳝丝软,其实并不搭配,现在他可以放洋葱,放彩色的椒丝;田鸡也一样,在农场都是清煮,顶多放点酱油,现在他可以炖茭白,炖芋艿。
效果可想而知。
那段时间,也是我们家最最欢愉的时光,我们的餐桌上不仅多了油水,样式也丰富了不少,三哥时不时地会带些小菜回家,有时候一块卤肉,有时候一爿熏鱼,最差也是花菜烧豆腐泡之类,我们知道,那都是饭店里的菜脚,或者说从顾客的份头上抠下来的,但接济总会让父母宽心,让我们欢呼雀跃。
那个时候,大哥已结婚搬出去了,二哥刚到长运车队不久,正卖力地在路上跑,家里只有我和五妹,所以那时候,三哥是家里的“顶梁柱”。
到了月底,三哥还会分过来许多日杂用品,酱油老酒醋,味精红糖盐,都是食堂从烧菜中省下来的。
食堂算是国有的,烧多少东西都有定额,这就给了三哥们可乘之机,老酒放与不放你闻得出来吗?味精多一点少一点你能辨别吗?不能。
所以,那些年,家里的这类东西都是三哥捎来的,算起来也非常可观。
有一次我就对父亲说,有人药片纱布都要你记下来,你不能偏心,三哥的东西虽然都吃到肚子里了,但你也要记下来。
父亲说,当然当然,我记的是谁有没有心思,不计份量质量。
三哥虽然有了份实惠的工作,但也有让父母为之操心的地方,就是他对女性没有什么兴趣,没想着要谈恋爱。
一般这个年纪的人,都会有些这方面的迹象,或讲究打扮了,或留意姑娘了,或待在家里少了,突然地忙了起来。
三哥没有,三哥却是另外的迹象,这也是慢慢显露出来的,开始是蓄起了胡子,他的胡子本来就多,每天刮还马马虎虎,现在追求蓄了,很快就成恩格斯了,过一段时间又是马克思了。
这种样子其实已经是一个信号,透露的信息应该是严峻的——三哥的身体出现问题了。
后来,三哥还蓄起了头发,不是类似于艺术家的那种,而是类似于狮子的那种,芜杂,蓬乱。
对于这个现象,母亲想得比较简单,她觉得一定是长期找不到对象的缘故,邋遢了,没有别的。
而父亲则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性取向和染色体。
不过父亲没说,他怕说了有伤三哥的自尊,怕扩散开来不好听。
因为这个话题在当时来说是耸人听闻的。
这些事发生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没有人告诉我,我也无从知晓,我只是从一个家庭的走向去揣摩,据说,任何事都是能从最初的“雏形”去判断的,我们这个家庭,也许辉煌得过于早了,它的力量分配得不均衡,那么,它的衰败也是必然的。
父亲的精打细算只能让家庭的滑翔稍微地平缓一些,而没有办法让它提升。
换句话说生命说命运,也是一样。
如果我还在,我不会像父母那样去想三哥的事情,那都是正常的想法。
他们都忽略了一个人离开家庭后所产生的影响,这种影响有时候就是“化学式”的,比如二哥,他就回不来了。
我会想到三哥在农场的情形,在农场形成的后果。
那个农场我去过,人在那里面是非常非常渺小的,在无边的田野,在深幽的老林,你感受到的不是要升华,而是化为尘土和烂叶。
有些人是一直要在一个包容里的,放到这样的地方,他的形就散掉了,魂就销迹了。
在我们把三哥送到农场之前我们深想过这个人吗?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他蓬勃的荷尔蒙会向哪里去?他能不能承受强大的劳动?他会不会受限于某件事情的刺激?我会想到农场那件蹊跷的“奸事”,假设那个拍砖的人就是三哥,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这么想,那个农妇强大的身体把年轻的三哥吓住了,俗话说,吃伤了胃只用一口,农妇把三哥给吃伤了,所以,三哥才会鬼使神差地拍了砖,而这一砖又引来了农妇的追溯,三哥后怕了,“道德”在日夜纠结着他,从此他的心里埋下了悔恨,他决定惩罚自己,惩罚的方式就是相当于自虐和自宫……尾声以上文字,似乎都是围绕着家庭的琐事展开的。
子女对于家庭,对于父母,有时候一个孝字即可代替,有时候竭尽全力也未必能完成一件小事。
对于我们这样一个家庭来说,能帮助父亲,把这一大家子维持下来,平安稳妥地延续,就是最大的大事。
体现在细微之处的,就是你有没有在经济上尽过微薄之力。
在父亲的教导和榜样下,我们兄妹也一直是这么想的,我们一直在为荣誉而战,以贡献为荣。
这在大家的记录里应该是会有所体现。
假如只有一个人,他记给谁看呢?他监督或激励谁呢?正因为我们有五个兄妹,我们才会有这样的情结,哪怕是死了的,也不想马虎和落后。
那么,我们在自己的记录里会记些什么呢,肯定都是辉煌的,因为我们都在乎自己的表现,但在父亲的账簿里,我们也许就“原形毕露”了,谁好谁坏,谁多谁少,我们都在乎父亲的结论。
按照父亲的设想,我们都应该在成人之后而有所表现的,因为都工作了,因为都有了主见,我们对家庭的义务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但如我所记,偏偏每个人的表现都是参差不齐的。
关键是个人自己又不这么认为,有认为自己是优秀的,有认为自己是良好的,有认为自己是及格的,如果都这么客观地认为,那也没事,而偏偏及格的要冒充良好的,良好的要替代优秀的,而优秀的又唯恐遭人算计,所以,大家才会在乎父亲的记录,因为只有父亲的记录才是历史的,而历史的不仅要载入史册,且不容篡改!现在说说我父亲的大事,他一生最大的事情,就是在极其艰难的情况下运筹帷幄地安度家庭,使儿女成长。
我要是记这些大事,那我就是记上一生一世也记不完。
我现在要记的是他的死,他已经走入了他的暮路。
他本来都是好好的,不会是一下子的事情,他是属于“破漏的船儿经得起划”的那种,生命力应该是很强的。
那个时候,光华佬经常地会去看看他,有一天,他发现父亲的脸很红,父亲本来脸是灰的,像那种抽烟的人,突然那天红了,而且在昏暗的房间里都能够看出来,光华佬就很吃惊。
他问他哪里不舒服吗?他说呼吸有点重。
他说是不畅还是重?他说是重也是吃力。
光华佬又在那里待了一会儿。
那时候,父母身边其实是没有人的。
一个家庭有时候就是这样无奈,说起来有很多子女,到要紧时却一个也不在身边。
光华佬说,我先回一趟家,安排好了再来,你有什么情况就直接打我电话。
光华佬刚回到家里,我母亲就打电话来了,说父亲现在气喘得很厉害,肯定不对了。
又说,隔壁乳品厂那厂医也来看过了,说这个要正式的医生看。
光华佬放下电话,和他的父母说了句什么,就又回来了。
这是1996年,私人家里装电话还是很少的,主要是初装费太贵,要五千块,还要外加一条“中华”做安装费,没办法,我父母单独在家不安全,我们兄妹几个就凑了凑钱把它装了。
这时候,兄妹五人都在往家里赶。
大哥是先到的,大嫂没有来,这个我们都料到了,原因是大哥把父亲说她不好的话传给她听了,她就在心里记上了。
二哥是冥冥之中得到召唤的,他已于前天从内蒙动身,他要从满都宝力格到锡盟,从锡盟到呼市,再从呼市到上海,他估计明天傍晚能赶到家。
三哥倒是一直在家里,他就守在父亲身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长着大胡子看上去像父亲的父亲,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笑一下,谁也猜不透他想到了什么。
五妹和乡下老师也在往家里赶,在公共场合,他们的步调非常一致,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样,一看就觉得假。
我只能委托光华佬去,我虽然已经死了,但我知道他会去的,我喜欢他说的一句话,一丈都过去了,还差这一尺吗。
他这人就是这样。
都到了父亲家,大哥已经叫了医院的救护车。
在等车的过程里,大家无能为力地看着父亲,心照不宣地说着话,暗地里想着自己的心事,想什么心事呢,现在不好说,还为时过早,早得不合时宜也不近人情。
后来救护车来了,大哥因为是医院的,他当帮手比我们得心应手,他就先随救护车跟父亲去了。
大家赶到医院,一时找不到父亲,也没有手机和大哥联系,主要是大家不知道父亲的状况属于什么,是应该看心,还是应该看肺,还是应该看急诊,后来受了别人的指点,说这种情况就是看急救,我们就哗啦啦的直奔急救室去了。
我们看到了这样一幅情景:一个雪白的身体躺在台子上,有医生挽着袖子在做人工呼吸,不是嘴对嘴的那种,而是反复按压胸部的那种。
我们站在急救室门口傻看,我们没看清躺在那里的那个人是谁,只觉得那个人太无助了,任由医生在按来按去,他的身体是那样的白,甚至到惨白,我们不知道这样的惨白是什么意思。
后来,也是路过的人指点,说这样惨白还有救的啊?我们这才回过神来,觉得那就是自己的父亲,早已是没有血色没有生命的一具躯壳。
父亲就这样死了。
我们在他的房间里摆了个灵堂,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都点着烛光。
母亲好像突然地神志不清了,她不知是不会了悲哀还是不会了表达,她只是长时间地在床上躺着,甚至也不知道吃饭了。
那时候,我们几个兄妹都已聚到了一起,大家名义上是守灵,实际上是什么心思就不知道了,也许在等什么东西,也许都想到了父亲的遗产。
这么多年,我们都看到了父亲的能耐,他是在完全没有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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