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试管婴儿,你会想起什么?当承载着古老渴望的医学技术进入日常生活,想要生育的女性会经历什么?澎湃研究所研究员戴媛媛是北京大学医学人类学硕士。
2018至2021年间,她在一家生殖医学中心旁的家庭旅馆里做田野调研。
她的受访者大多是从农村和县城来北京做试管婴儿手术的女性。
(澎湃研究所《试管之路》系列文章)如果做试管的过程顺利,她们要在旅馆里待一两个月。
但很多人都经历了不止一次手术。
有人在七八年的时间里一直尝试,但从未成功。
她说自己“青春的后半期什么都没干,只做了生孩子这一件事。
”本期节目,在戴媛媛的讲述中我们将听到她们的笑与泪。
其中有对生育的强烈期盼,对自身处境的不甘和抗争,亲情的羁绊,性别的不平等,以及流动的女性情谊......生育与养育紧密相连。
母女关系是亲切的,但又包含了很多谜团。
在《危险关系 母亲与女儿的相处之谜》中,筑波大学教授斋藤环谈到:“母亲与儿子的关系相对单纯,但母亲和女儿的关系就很容易错综复杂。
”女性作家如何言说母亲?我们邀请了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张怡微,和她聊了聊生育书写,具体而微的女性经验,母女之间的幽微情感与时代的鸿沟。
海报设计:傅小凡本期嘉宾本期主创时间轴05:05--11:57 住进家庭旅馆,“试管之路”田野调查11:58--13:52 没有收获孩子,但收获了流动的情谊13:54--15:20 青春的后半期只做了生孩子这一件事15:24--17:00 妻子等待生育时,丈夫在家赚钱18:40--21:52 为了给儿子结婚,母亲到上海打工21:53--28:59 当幽微的生育经验进入女性书写和社交媒体29:07--31:00 生育愿望的背后,污名、羁绊和联结32:08--34:10 生育不能成为解决现实问题的工具34:16--40:30 母子关系结构简单,母女关系是一种谜团40:31--42:17 当母亲和女儿之间隔着时代的鸿沟47:52--50:24 在妇女节想说的话——以下是内容节录:祈盼一场生育如此城市:作为开场的第一个问题,想问问怡微,说到试管婴儿你会想到什么?张怡微:我会想到一些辛苦打针的女性。
这当然是一个非常辛苦的过程,有很深的古老渴望,还有一些新的技术在碰撞。
我已经37岁了,现在能看到的同龄人的风景、能想到的生育话题都慢慢地迈向沉重。
你们找我聊这个话题,我自己很感兴趣,我很想听,但是我说不出什么。
不过我还是来了,因为我对媛媛的研究很感兴趣,这是非常有意义的话题。
我们终于聊到了一些实质的问题,而不是仅仅把妇女节当作一个消费的节日,放半天假的节日。
如此城市:那么说回到今天的主题,媛媛当时做研究的缘起是什么?戴媛媛:我想先回应一下怡微老师刚刚说的打针的问题。
打针的确是试管给很多人的印象,发生在促排卵阶段。
促排卵需要注射高剂量的激素,让女性每个月排十几颗卵。
田野里有一个姐姐关注了很多“做试管”的博主。
有一个博主把她打过的针的针管裱在墙上,摆成一个心形,她想告诉以后的孩子“妈妈生有多么的不容易”。
这就是试管婴儿给很多人的印象。
至于我的研究缘起,我在北大医学部读书,周围都是医院,旁边是三院和六院。
我们每天都能看到很多拎着行李箱的外地患者。
他们在那儿排队,或者在跟家庭旅馆老板交涉。
大部分旅馆老板都是中年妇女。
地上会有很多地下代孕机构发的小卡片,上面写着“试管代孕、包生男孩”什么的,就觉得很有意思。
我导师在2013年做过相关的研究,我非常感兴趣。
如此城市:能不能具体描述一下你当时的田野,以及你当时住的家庭旅馆是什么样子?戴媛媛:我当时想找人聊天,在医院里大家都行色匆匆的,没办法跟你深入地聊。
我就去问她们,他们说住在对面旅馆里,我就跟她们一起去住了。
2018年我去的时候,这家旅馆已经开了大概10年了。
旅馆没有招牌,就靠着病人之间的口耳相传,收获了源源不断的客源。
旅馆个三居室小公寓,每间卧室里摆了三四张床,住满了人。
我记得《GQ报道》有一篇文章叫《蜗居在求子旅馆里的女人们》,作者把这个地方称作是民间住院部,因为床排列在那儿看上去就像是病房一样。
但我觉得它更像是女工宿舍,人们来这里不是为了打工,而是为了生孩子。
如此城市:说到今天的主角,来家庭旅馆的这些女性是一些怎样的人?戴媛媛:我当时二十五六岁,她们大多数都比我大一点,30到40岁之间,所以我一般都叫姐姐。
她们大部分来自北京辐射的周边省份,比如河北、河南、山西、山东,也有西藏、青海过来的。
因为这家医院非常出名,是中国大陆第一例试管婴儿诞生的地方,很多在外地治不好的疑难杂症都会到这儿来看。
这些姐姐一开始有点排斥我,她们说“你不就是来研究我们的痛苦的吗?”但是我就想先住下来,先跟她们相处,熟悉起来再说。
后来她们很多人都向我敞开心扉,我不去找她们聊天,她们也愿意去跟我倾诉。
很多人的体型有点偏胖。
后来很多姐姐跟我说,她们其实是在打激素的过程中被催胖的。
如此城市:你刚刚提到了打激素,她们在做试管婴儿的过程当中要经历哪些事情?戴媛媛:做试管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
她们之所以选择在家庭旅馆住,就是因为一个流程要花费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
而且很多人是异地,要请一个长假来做,一些人为了做试管甚至辞去了工作。
我主要想讲两个流程。
一个是取卵促排卵,一个是移植胚胎。
本来每个女生一个月只排一颗成熟的卵子,但在激素的作用下会同时排十几颗,甚至二三十颗。
这就需要大概12天,每天都要去医院注射激素。
取卵是很痛苦的,要注射麻醉,再用一根很长的针从阴道进入穿刺卵巢,把卵子给吸出来。
移植胚胎也需要身体达到一定条件,要吃药吃到子宫内膜达到合适的厚度才能移植。
这个过程也需要一个礼拜到10天。
很多人移植之后就不敢动了,。
医生说移植完当天就可以回去上班了,但大多数外地的姐姐还是会住14天,稳了再走。
如此城市:你的文章里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有女性的情感流动,是否可以展开讲讲?戴媛媛:笑声、眼泪在家庭旅馆里是很多的。
在第14天这个节点,大家早上都会很忐忑地验孕。
有人当场就哭了,因为看到的不是“两道杠”。
其他人都跑过来安慰,安慰完了就支招,这次没成下次要再去做什么检查,或者再去找哪个医院、哪个医生。
一个藏族的姐姐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她第一次出远门来到北京,普通话不太好,一开始不跟大家说话。
但是大家都觉得她很漂亮,老去逗她。
后来她被大家逗多了,也敞开心扉跟大家打成一片了。
我们就让她讲她的家乡,跳藏族舞、唱藏族歌。
她在北京呆了两个月,做了两次试管都没有成。
失败之后她决定不做了,去领养她哥哥家的女儿。
那是她哥哥的第三个女儿。
她一直非常喜欢这个小孩,基本上把小女孩当闺女一样,经常跟我们分享小孩唱歌跳舞的视频。
后来她走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自发送给小孩礼物,有的买娃娃,有的买玩具,把她的行李箱都塞满了。
她当时一边收拾一边落泪,她很动情地跟大家说:“虽然我没有满足生孩子的愿望,但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我收获了很多朋友,觉得很值。
”如此城市:在妻子等待生育的过程当中,丈夫去了哪里?他们什么时候会出现?戴媛媛:他们留在家赚钱,这是很多姐姐给我的说法。
整个试管流程中需要男性参与的部分的确不多。
有两三个节点,首先是前期检查不孕的原因,这是需要男性来的。
第二个是女性取卵的时候,男性要过来同步取出新鲜的精子,配对成胚胎。
但只需要男性来一天。
还有一个节点,在试管成功之后,丈夫可能也会出现。
他们拎着很多礼物来送给旅馆老板和医生,皆大欢喜地把妻子接回家。
有时候还不只是丈夫来,丈夫、婆婆一大家子人把妻子接回去;不像是刚来的时候,妻子一个人孤零零地拎着行李箱来。
但是如果试管失败的话,妻子还是一个人拎着行李箱孤零零地走。
大城市和互联网,幽微经验滋长的缝隙张怡微:我最近在听一个播客,讲生育创伤。
现在社交媒体很发达,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妈妈讲的漏尿等等问题。
以前这种内容是看不到的,即使像萧红这样伟大的女作家,她也不会这么细致地写。
她还是写一个场景,写一群人生生世世的生活方式,写她的故乡黑洞般的吞噬力量,人是很脆弱和渺小的。
我们现在就更微观了,会关注生育的很多细部话题,从怀孕、生产到产后的养护,精神上的忧郁,以及身体上的很多痛苦。
每个人是不一样的。
刚才媛媛也讲医生认为取卵之后没什么。
但我去搜了一下小红书,有很多取卵的女孩子很难受。
大不相同,非常像角田光代写的小说,一个妈妈问别人,小孩好不好带,哺乳会不会痛。
人家妈妈都说很好带,不痛。
她非常孤独,觉得在妈妈界的社交场里没办法言说她的痛苦。
小红书里也是这样。
世界各地的女孩子在交流取卵之类的事情。
我觉得是一个好事。
在女性身体教育、生育教育那么缺失的情况下,这是一个不够好但总比没有好的补充。
每次我和跨领域的专家、研究者来聊这个话题的时候,我都会想我们文学的任务是什么,我们文学能做什么。
生育是当代写作一定会提及的话题。
如此城市:怡微刚刚提到小红书,有点像以前我们讨论痛经。
有的女孩子可能完全不痛经,但是有的非常疼痛,地狱级别的疼痛。
在女性的整个生命当中会有很多多非常细致、非常因人而异的体验。
在我们的妈妈、外婆那辈,她们可能连痛经都不会说;到了我们,痛经变成了忌讳不是很多的话题。
再到现在的小红书上,这种禁忌在慢慢褪色,当然在公共领域中很多禁忌依然存在。
张怡微:大城市和互联网确实很重要。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生在大城市,但可能有一些缝隙可以让女孩子逃离原本的枷锁。
互联网也有好有坏。
一方面大家觉得有些事情是可以谈的,没有那么可怕,去哪一家医院找哪个医生,看一下就会好。
但也会有坏的地方,人们会觉得很多事情没有太多严肃性,比如代孕。
网络会提供大量难以辨识的信息,会有误导。
其中有大量骗局,有坏人从中牟利。
当母亲和女儿之间隔着时代的鸿沟如此城市:我们可能会很慎重地考虑生育。
我身边越来越多的人会看到痛苦,想办法逃避痛苦。
再回到媛媛的田野当中,为什么这些女性会有这么强烈的生育愿望?戴媛媛:很多人说生育是母性自然本能,我其实很排斥这种说法。
我在田野里面感受到的生育意愿都是有文化根源的。
一个是污名激发出来的斗志。
一位姐姐说她之前做过一个手术,小腹上面留了一道刀痕。
她去农村的澡堂洗澡的时候,人家看到她的刀痕都会问她孩子多大了,她就说她没有孩子,这是做手术留下的刀疤。
人家就说这么大还没孩子,怎么回事?她会觉得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
还比如家庭中另外一个媳妇生孩子了,地位比她高了,她也会觉得自己很屈辱,抬不起头,这都是弥散在她生活中的。
她会觉得我一定要争一口气,我一定要生个孩子给你们看看。
另一方面,生育的愿望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