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书店。
看到这四个字，你就几乎是本能般地想到了那么好几家你所熟知的新华书店，而且还有属于你和这些书店的个性化记忆和故事。
某一天经过南京东路东海大楼，友人脱口而出：南东新华书店，那时侯远东第一大书店。
话题顿时转到了新华书店。
还有南西，是在南京西路石门一路，隔壁是绿杨村饭店；还有淮海路新华书店，隔壁是大同烤鸭；还有静安寺新华书店，曹家渡新华书店，五角场新华书店……上海每一个闹市区域必定有新华书店，而且都是好几开间的门面。
四十多年前，一个女同学毕业分配到南东新华书店，那是一个准上层建筑的职业。
室内工作，冬暖夏凉，不要做体力活，清闲，还可以看看书。
女同学长也长得清爽适宜，新华书店柜台里面一站，真的就是公主的范儿。
小方领两用衫袖子上，套了一副深藏青袖套——这是新华书店的工作待遇了。
因为女同学好看。
有男同学常常常去搭讪，讲讲话，真是惬意。
还处于“文革”末期的新华书店，除了毛选、样板戏般的小说书，当然还有《新华字典》，就没有别的什么书了。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1976 年，唐代诗人岑参这一名句，一时间家喻户晓。
春风来到了新华书店，新华书店的女同学最深切地感受到了。
因为新华书店一下子从冷门成为了热地，从大前门曲径通幽到后门。
于是新华书店就有了地标的意义，大家都知道了这些书店在什么路上，但是通常已经忽略了书店开在什么房子里。
其实还是有来历的，有传奇的，甚至有八卦的。
在此仅说“南东”。
“南东”就是东海大楼了，这一个名分大家还是知道的，但是追根溯源的“慈淑大楼”，即使是上海人，也知道不很多。
慈淑大楼原来是哈同的产业。
1956年，慈淑大楼被上海市房地产局接管，改名东海大楼。
原来的市商业一局、二局、工商局等机关进驻办公。
远东第一大的书店也就此诞生。
有网友回忆道：记得我第一次去这家书店时还是小学生，与弄堂里的同学一起去的，书店一楼二楼间还有夹层。
1993年，所有的机关还有绣品厂印刷厂都撤离了，1996年大楼大部分改建为东海商都。
如今则是像很多商场流行的以门牌号取名，叫做353广场。
实在实在，353这种名字方式，除了“369”记得住，一点都没有个性，哪里比得上“东海”，哪里比得上“慈淑”？所以，我更愿意去说说东海时代新华书店的个性化故事。
1970 年代飓风的第一个风向标是恢复高考。
整整取消了十年的高考， 1977 年恢复了。
也就是在这时候，“数理化自学丛书”在新华书店上柜了。
几十万名考生都有同样的意念，只要自学了“数理化自学丛书”，就可以考进大学。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新华书店玻璃大门，就是在这一天早晨被排队“飓风”吹破的。
所有的店家，没有一家像新华书店一样人挤人。
那时候已经是夏天，书店天花板上的几个电风扇微不足道地转悠着，书店里弥散着着汗酸臭。
女同学穿了短袖子衬衫，汗从额上淌下。
17 本一套的“数理化丛书”蛮重了，瘦小的女同学一天不知要搬多少套。
没几天，书全部卖完了，买不到书的先登记。
原先来搭讪的男同学，已经从女同学手里开后门买走了“数理化自学丛书”，回家去自学了。
这是女同学第一次“刷”出了开后门的成就感。
后来也没有几个人买了书而考上大学。
1977 年上海的考生有 26 万之多，入学率是5% ，走进考场的教室，可以容纳 30 个考生，从概率上讲，一个教室顶多只有一个考生可以考进大学，几乎没有希望，但是这丝毫未能阻止考生亢奋的热情。
高考像“流感”一样击中了上海 26 万青年人和他们的家庭，能够治愈“流感”的就是考大学的书。
书真是香。
书香的意思，原来是指书中夹香草发出的香味，后来也嫁接到书的油墨味道，在这一个时刻，书香的意思是，经历了读书无用论的“文革”之后，青年人更加爱读书，书很吃香。
“数理化自学丛书”飓风还未退却，“世界名著”狂风几乎同时袭来。
那时候，在任何一个公共场所，都可以看到埋首读书、掩卷而思的场景。
或走路，或坐车，或公园长凳……如今在多少场合可以看到看手机的人，当年就有多少场合可以看到看书的人。
中学女同学再一次成为众望所归之人。
在电脑刚刚问世的几年，东海大楼也卖过电脑。
还有一则八卦倒也不是完全的空穴来风。
许是以前读书人男性多于女性，也许是新华书店年代的南京东路这一段，有一个和南东同样出名的报廊，当年叫做阅报栏，大概也是远东第一的阅报栏了吧。
所有的重要报纸阅报栏都有，就在东海大厦的这一段南京东路。
阅报栏读报大多是男性，而且人很多。
很多年以后，我在一则重大刑事案件当事人的受访中，联想到了当年的书香流感。
重大刑事案就是复旦投毒案。
有一则央视“面对面”的独家采访，采访对象恰是已经在一审受审的林森浩。
在记者与他的对话中，聊到了与案情无关的读书。
记者问，进来一年多，主要是在做什么？林森浩答，主要在看书。
问，看什么书？答，主要看十八十九世纪的世界名著。
问，为什么要看这些书？答，以前比较多看的是教科书，这样的书看得很少。
问，看了以后有什么感想？林森浩虽然犯下了不可挠恕的罪行，毕竟是高材生，善于提炼和归纳，他回答说，这些书主要也就是做人的道理。
林森浩的回答非常好，只是晚了——懂得了做人的道理，却失去了做人的机会。
台湾作家龙应台曾经论说过读名著的人生意义。
她提倡现在的青年人一定要读十八十九世纪公认的名著。
有记者问她，当下有那么多小说，为什么一定还要读那么久远的小说？龙应台说，她并不排斥当下的小说，但是她以为，十八十九世纪的经典著作是必须读的，因为在这些经典著作中，人性、人文、人本、人道……对人的所有思考，有了淋漓尽致的阐述，教会了我们怎么做人。
龙应台的“读书论”是完全非功利性，读书无关黄金屋，无关颜如玉，却又是真正功利性，有关做人的道理。
我又想到了几十年前的书香流感，虽然很多人并没有因为读书而达到人生的什么高度和成功，但是毕竟多了些人性人文人本人道等等的做人道理。
现在常有“拼的是人品”一说，有意思的。
人品是什么？人品从哪里来？我以为，所谓人品，那就是一个人对人性人文人本人道人伦的悟彻和践行，从哪里去悟彻？书，一定是一条非常好的渠道，当然，需要好的书。
如今，新华书店，早就变身书城，上海书城也是地标。
每一次到书城去签名售书时，作为写书人，当然对书店充满敬意。
这些年又有新的地标书店涌现，先是“季风”，当下是“钟书阁”，松江的“钟书阁”已然名声大振，静安寺的“钟书阁”更是占有天时地利人和，借着静安寺的地理坐标，打造起一个“空中书阁”。
我上去一看，全是年轻人，很挤很安静，坐标的感觉又浮现出来了。
南东新华书店的女同学，应该是退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