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南方，尤其是我们江南，有一种在冬季生长的茎叶类蔬菜叫雪里蕻，又名雪里红。
这种菜不仅外观漂亮，口感也非常独特，新鲜腌制的雪里蕻有淡淡的甜味和微微的辣味。
初冬时节，正是腌制雪里蕻的最好季节。
家属今年在自家的菜地上种了一垄雪里蕻，一个多月后长势喜人，很有成就感。
12月初的双休日，在杂物间里找到了父母传下来的一只菜缸，依稀按照家母曾经说过的菜和盐的比例，把30来斤雪里蕻菜腌制到缸内。
睹物思人，此刻也不免想起小时候母亲种植、筛选、洗涤、晾晒、腌制雪里蕻的过程，以及家中藏有的菜缸、酱缸、米缸。
菜缸菜缸，是那个年代农村几乎每家每户都有的。
灶屋内的碗橱边上或有空间的犄角旮旯，乌黑的菜缸静静地站着，上面盖一个木盖或套一个斗笠，以防老鼠误入淹死在缸里。
在那个物资匮乏，副食品都要凭票供应的年代，咸菜是乡下人餐桌上的常见菜。
有了咸菜缸，一年四季能够腌制各类蔬菜、瓜果，以弥补餐桌上蔬菜的不足。
在苏州吴江东北部的乡下，每到春天，除了挑马兰头掘野菜之外，还要腌制一种俗称“土菜”的土菜心。
腌制熟了被叫做“黄腌菜”，乡下人还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鳗鲤菜”。
夏天，还要腌制黄瓜、生瓜、苋菜梗。
但这些都是短期行为，只有雪里蕻才是存放时间长，也堪当辅佐菜的最好菜品。
比如雪里蕻炒蛋、雪里蕻炒辣椒、雪里蕻烧穿条鱼。
当然雪里蕻炒肉片最好，香气四溢，但那是一年到头也难得吃到一两次的。
炖咸菜、炒咸菜、咸菜搭配热粥，那是农家早餐的标配，清淡的嘴巴也不再为没有下饭的菜而发愁，清苦的日子也是那样满足。
于是，母亲在自留地上种植蔬菜时把种植雪里蕻看得最重，也种得最多。
在经过移栽、浇水、施有机肥（大粪）等一番精心管理后，一棵棵叶片翠绿的雪里蕻整齐地排列在地上。
雪里蕻成熟了，母亲趁着生产队早收工的一个傍晚，把菜收割后用清水洗净，然后一棵棵跨在竹竿上架到通风处晾干。
次日晚上，母亲把这些晾干的雪里蕻全部收起，用菜刀把菜头切掉，而后就用事先准备的大缸开始腌菜。
腌制雪里蕻并不复杂，但要把握好咸度，大概10斤菜放8两左右的盐。
在腌制时最好脚上套个袋子站在缸里用劲踩踏，腌制得越严实，将来菜的存放时间就越长，就像现在的真空包装一样。
菜腌制好后，还要在上面加压腌菜石头。
石头的重量以第二天能压出咸菜卤为佳，过重，把菜压得太扁会影响口感。
乡下的菜缸也是当年餐桌上的主要依靠，一年四季从冬吃到秋，年复一年。
酱缸乡下的第二只缸是酱缸。
条件艰苦的农家人每年要自己做一些黄豆酱盛放在缸内，以便慢慢食用。
黄豆酱既可直接当菜，还可用作调料，特别是炒螺蛳、炒扁豆时，放点黄豆酱味道更加鲜香。
在我幼时的记忆里，每年的“四夏”（夏收、夏插、夏种、夏管）大忙一结束，父母就会把没有淋过雨的清白小麦柴捆好并收藏起来。
从夏收结束到农村“双抢”（抢收双季稻、抢种后季稻）大忙开始之前，有一段不是很忙的时间，父母选了一个生产队放假休整准备的晴好日子开始做酱。
做酱这一工序虽说科技含量不高，但还是要懂一些传统技艺的，并且更是一项很费功夫和力气的活。
一大早，母亲就把黄豆放到两个大锅内，锅上面还扎了一个柴圈，以防黄豆膨胀时顶住锅盖。
烧黄豆要用文火，而且时间长，两大锅黄豆起码要烧一上午，才能煮烂。
吃过午饭，开始做黄豆酱。
父亲从家中拿出一个比缸小的瓮，一根比擀面杖粗几倍的棍子。
只见他先用棍子把黄豆捣糊，再倒入部分面粉一起使劲搅拌。
我不清楚面粉和黄豆的配比是多少，只知道父亲要用很长的时间才能把三到四瓮的面粉和黄豆拌匀，而且拌得越匀做出来的黄豆酱品质越好。
如果搅拌得太烂，捏黄豆饼时会沾手；太硬，面团干了会有裂缝，日后细菌会侵袭到里面。
面粉和黄豆拌好后，父母就开始在八仙桌上揉面团。
母亲用手把面疙瘩揉成一个个均匀的球形小团儿，父亲用擀面杖在遮上纱布的面团上揉压，揉压成一张张像大饼一样的面饼。
这张在我们屯村乡下被称为“黄子”的面饼就是做黄豆酱的原料，跟现在市场上的山西小吃“摊黄”相似。
“黄子”做好后要放到用小麦柴铺好的地铺上，一层“黄子”一层麦柴，均匀地分布，均匀地覆盖。
放“黄子”的地方最好是通风干燥的地方，否则会使“黄子”腐烂发黑。
经过半个月左右阴凉，一张张焐得黄澄澄、表面上略带小霉点的“黄子”就展现在眼前，这是上好的黄豆酱原材料。
如果“黄子”发黑或者满是裂缝，那就说明哪一道流程上出了问题，做出来的黄豆酱品质一般般，甚至还会有酸味或霉味。
“黄子”焐熟的日子正是出梅的时节，此时，烈日当空，正是晒“黄子”的好时候，连续晒三到四个太阳就可以把“黄子”表面的霉点全部晒掉。
此时，父亲已经准备了一只凉好了半缸盐水的大缸，只需把刷干净的“黄子”掰成小块放进缸内，再经过一星期左右的暴晒，就成了香飘四溢的新鲜黄豆酱了。
那个年代生活窘迫，乡下的酱缸要维持一年。
父亲还要从酱缸内分出一部分放到一个甏内，用尼龙封口，盖上甏盖，然后搭个梯子把酱甏搬到灶屋屋面上。
这样，太阳晒得到，雨水进不去，黄豆酱储存一年仍然光亮如初。
一年中，餐桌上无酱不成菜，特别是小葱炖酱是一道家常菜，至于肉炒酱，那是一种奢望了。
米缸俗话说得好：“缸里有粮，心中不慌。
”米是人间烟火之根本，有了米才能炊烟不断。
在那个“以粮为纲、全面砍光”的年代，不知怎的，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但人吃的口粮还是紧巴巴的，特别是人多劳少的家庭，家中的米缸也是最重要的一只缸，成为一家人的指望。
那个年代的口粮是按计划分配的，生产队根据劳力、老人、小孩按比例分口粮。
所以，每年米缸里的米是多是少就由不得你了。
我家人多劳少，大姐二姐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不比父母少，家中的米缸时常见底，父母为此经常犯愁。
每到生产队分米的时候，母亲就要在餐桌上唠叨：“粮食要从缸面上省起，等到只有缸底了就来不及了。
”为了节省粮食，母亲还种植了山芋、南瓜、玉米等杂粮。
在平时的一日三餐中穿插糖（精）烧山芋、南瓜面疙瘩充饥。
特别是山芋还有很多种吃法，其中干烧山芋最便捷，只要放点水烧熟即可。
我放学回来饿了，掀开桌上的罩篮，拿着即可吃，只要不噎着。
但尽管如此，还是填不满全家人的肚子，有一年还到外面去籴了600斤稻谷才勉强糊住了七张嘴。
在那个为生计而奔波的年代，乡下还有一句戏言：农民家中要有“三条虫”，就是米虫、酱虫和菜虫。
意思是三只缸盛放的米、菜、酱多了，时间长了，缸内会滋生出一些乳白色的小虫。
也只有在吃不完这些粮食和酱菜的情况下，才会有这“三条虫”。
没有这“三条虫”，生活就会面临困境。
可见，这“三条虫”也印证了当时乡下人的生活水准。
乡下三只缸是当年农村生活的真实写照，它见证了时代的变迁，也经历了岁月的洗礼。
乡下三只缸伴随我度过了那个困窘无奈的年代。
随着改革开放家庭联产承包制的施行，乡下的面貌开始变化，粮食交给国家，剩下的都是自己的，咸菜、黄豆酱也偶尔当作换换口味了。
乡下三只缸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不信，你到农村的别墅里去找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