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坛经》 的形成是不断增补的过程,其编辑体例存在模仿翻译佛经的现象。
但是,称为“坛经”之初,慧能的本意或许是借鉴唐代佛教、道教的仪轨文本称呼。
授无相戒与说法是两种不同的宗教行事,前者具有内部传承的特征,后者则是公开的。
因此,《坛经》 才会有《施法坛经》 和《六祖法宝记》 两种不同的称呼。
《坛经》 成“经”后,慧能、神会等用《坛经》 统摄教法传播、正法亲证、师资相传。
神会门人采取“秘本”式登记管理维持《坛经》 的内部传承,遭到佛教界批判。
可以说,《坛经》 成为“经”是佛教中国化最重要的事件之一,也是中国佛教之南方转向和唐宋转型的标志性事件。
敦煌本《坛经》 的发现是近百年来禅宗研究最重要的事件,各种录校本已超过30种,并且有英、日等多种译本问世,为《坛经》 研究奠定了坚实基础。
关于《坛经》 作为“经”的问题,柳田圣山、印顺、杨曾文、方广锠、伊吹敦、安东平(Christoph Anderl)、纪赟等学者围绕“经题”进行讨论,取得了丰富的成果。
在观念史、思想史与社会史的多重视野下,《坛经》 代表着禅宗经典传统的创新,涉及对印度佛教乃至南北朝佛教的继承、慧能的思想创新,其编集和流传属于禅宗经典解释的实践。
本文从社会生活、观念世界和思想逻辑等不同角度出发,考察《坛经》 成为“经”这一重大事件,以期理解中国佛教经典的创新路径,推动禅宗研究乃至佛教中国化研究。
一 《坛经》 与《法宝记》 :《六祖坛经》 的两种经题《坛经》 称为“经”,首先是由“经题”标明。
敦煌本《坛经》 的“经题”为“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 一卷 兼授 无相戒、“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弘法弟子法海集记。
经题分为正题和副题,“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是正题,“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是副题。
方广锠先生认为,敦煌本《坛经》 的副题与它的原题最接近,而它的正题很可能是神会在滑台大会与北宗争正统以后出现的,这与敦煌本《坛经》 本属神会系所传也正相吻合。
唐宋有关《坛经》 的“经题”记载,如下表所示:“经题”包含说法者与所说法,即“人”与“法”。
《坛经》 的“经题”分为四种:一、敦煌本《坛经》 ,经首出现正副标题,正文中重复出现“《坛经》 ”,经尾“《南宗顿教最上大乘坛经》 ”是经首正副标题的缩写;二、《入唐新求圣教目录》 记录本、高丽古本,标题分为《坛经》 和《曹溪山第六祖惠能大师说见性顿教直了成佛决定无疑法宝记》 ,后者可以简称为《六祖法宝记》 ,而“见性顿教直了成佛决定无疑”是惠能语录的要旨(“法宝”),这是惠昕所述《坛经》 的宗旨——“见性法”;三、圆珍《福州温州台州求得经律论疏记外书等目录》 《日本比丘圆珍入唐求法目录》 《智证大师请来目录》 皆记载为“《曹溪能大师坛经》 ”,这与后来的《六祖坛经》 一致;四、郎简《六祖法宝记叙》 和《新唐书》 《宋史》 皆称为《六祖法宝记》 ,郎简说:“法宝记,盖六祖之所说其法也。
”这体现了士大夫的世俗立场。
《六祖法宝记》 与《六祖坛经》 作为“经题”的最大差别在于,“记”是一种历史叙事,“经”是一种“圣典”的神圣叙事。
敦煌本《坛经》 以“顿教法”为宗旨,形成于公元967年的惠昕所述《坛经》 以“见性法”为宗旨,“经题”能体现集记和述者立场的不同。
惠昕所述《坛经》 的二卷十一门,完整呈现了经典的体例。
而敦煌本《坛经》 的文本明确提及“《坛经》 ”,提倡“《坛经》 传宗”,这是典型的“圣典”的神圣叙事。
敦煌本《坛经》 的文本体例体现了集记、编辑者的观念世界,值得关注与探讨。
敦煌本《坛经》 的内容由三大部分组成:(一)惠能对僧俗徒众公开说法、传禅、授戒等;(二)惠能生平简历;(三)惠能与弟子关于佛法的问答,惠能临终付嘱以及《坛经》 编传。
铃木大拙在点校敦煌本《坛经》 时将《坛经》 分为五十七节,第一节为“序品”, 第五十七节为“流通分”,这是典型的序分、正宗分、流通分的经典体例。
敦煌本《坛经》 作为现存最早的《坛经》 文本,除了段落区分以外,语句转折也呈现出明显的编辑痕迹。
下表参照铃木大拙的分段,按序分、正宗分、流通分整理文本内容:敦煌本《坛经》 的体例与形式确实受到“佛经”文献的影响。
尤其是其开篇:慧能大师于大梵寺讲堂中,升高座,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授无相戒。
其时座下僧尼道俗一万余人,韶州刺史韦璩及诸官僚三十余人、儒士三十余人,同请大师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
刺史遂令门人僧法海集记,流行后代与学道者,承此宗旨,递相传授,有所依约,以为禀承,说此《坛经》 。
佛教经典是宗教经验的“圣典”,也是历史的“文化文本”,更是思想的“观念文本”。
《坛经》 充分表现了经典的历史性,佛经的“如是我闻”口传神圣叙事变成了法海集记的历史叙事。
惠能作为说法主、大梵寺讲堂作为说法处,与佛经开头的场景暗合。
敦煌本《坛经》 中唯一的“佛说”出现于智常问惠能:“佛说三乘,又言最上乘。
弟子不解,望为教示。
” “大师”“和尚”等惠能的称呼则出现数十次。
《坛经》 作为“经典”,其中的惠能生平、法海集记等历史叙事并没有呈现出“神话”特征。
但是,敦煌本《坛经》 的结尾介绍《坛经》 的传承情况:“此《坛经》 ,法海上座集。
上座无常,付同学道际;道际无常,付门人悟真;悟真在岭南曹溪山法兴寺,现今传授此法。
”这种单线的付法传授,呈现了“《坛经》 传宗”的神圣叙事特征。
“《坛经》 传宗”体现出具有强烈权威性和秘密性的祖统观念。
所以,《坛经》 作为传宗“圣典”,才是其神圣性的根源。
当然,《坛经》 作为“圣典”,涉及惠能作为说法主、《坛经》 中所记录的“法”的神圣性,“人”与“法”的神圣性是“圣典”的内涵。
二 唐代宗教史上的“坛经”文献《坛经》 被视为与印度所传佛经具有同样位格的“经”,一个重要表现就在于其文本中出现“坛经”二字。
但是,在唐代宗教史上,出现过其他“坛经”文献,十分值得注意。
前辈学者已经注意到《坛经》 的“坛场”与密教的关联。
神会《南阳和上顿教解脱禅门直了性坛语》 题名有“坛”,而且出现了“已来登此坛场,学修般若波罗蜜时”,所以“坛”是指戒坛,即授受菩萨戒的戒坛。
杨曾文先生说:在佛教中,“坛”一般指戒坛、密教的修法坛。
梵文称Maṇḍala,音译曼荼罗,意译坛、坛场、轮圆具足,是用来授戒或修持密法的特定场所,一般以土或石筑成,或以木构层。
中国戒坛始自南朝宋,此后南方相次立坛。
密教修法坛则盛行于唐玄宗开元(713—741)年间密宗兴起以后。
慧能主张戒定慧三者同体,授戒,修忏,传禅以及说法同时进行,故他授戒说法之处被称为“坛”,他的说法记录,后世尊称为《坛经》 。
他的弟子神会也登坛授戒说法,其记录被称为 “坛语”(《南阳和上顿教解脱禅门直了性坛语》 )。
“坛”不仅可以用于授戒,授戒、修忏、传禅以及说法可以同时进行。
但是,前辈学者未注意“坛经”的文本属性。
道宣于唐代乾封二年(667年)撰《戒坛图经》 ,唐大历年间(766—779年)志鸿著《四分律搜玄录》 卷一提到:“智首律师钞主取受,《羯磨戒心》 《轻重仪》 《钟样》 《戒坛经》 ,并钞主自撰。
”这里已经用《戒坛经》 指代《戒坛图经》 。
宋代元照《四分律行事钞资持记》 则出现《坛经》 和《戒坛经》 混用,例如:故《坛经》 中乌仗那坛纵广二百余步。
《戒坛经》 云:至于结界,持护要须,是非相显;若疑若误,舍已重加,岂非敬慎之至也。
《坛经》 云:若先结大界,后结戒场,约何法制以分两界;虽预开空域,终是无法之地。
另外,《佛祖统纪》 卷五十三:“唐高宗,宣律师于净业寺建石戒坛,为岳渎沙门再受具戒,撰《坛经》 。
”可见,“坛经”作为一种文本类别被接受。
“坛”作为道场、坛场是用于授戒、说法、修忏、传禅等行事,“坛经”则是指有关行事的仪轨或者记录。
如《一切经音义》 卷十:“《仁王护国结坛经》 一卷”,“结坛经”是指仪轨。
因此,基于敦煌本《坛经》 的副题“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坛经”是惠能登坛授戒的仪轨和说法的记录。
《坛经》 作为授戒仪轨,才具有“传宗”的核心功能。
不仅佛教中出现“戒坛经”“结坛经”“坛经”等文献,道教也有被称为“坛经”的文献,而且与佛教“开坛受戒”类似,道教也有“登坛修道”的传统。
张雪松指出,六朝以来,道教早有《坛经》 之称。
成书于唐太宗时期的《隋书》 ,其卷三十四《经籍志》 记载:《黄帝登坛经》 一卷。
《坛经》 一卷,四等撰。
《登坛经》 三卷。
《五姓登坛图》 一卷。
《登坛文》 一卷(梁有《二公地基》 一卷,《杂地基立成》 五卷,《八神图》 二卷,《十二属神图》 一卷,亡)。
道教“坛经”文献也是登坛修道的仪轨。
此处的“《坛经》 一卷”更能说明“坛经”是一类宗教文献,而非某种特定的经典。
此外,六朝至唐代道教史上出现了“坛仪”,与“坛经”是同样的文献。
所以,“坛经”作为宗教行事的仪轨,是佛教、道教共同的宗教传统。
“法宝记”则是禅宗说法的记录,如《历代法宝记》 《七祖法宝记》 等。
“坛经”与“法宝记”类别不同,前者作为宗教行事的仪轨具有内部的秘密性,后者作为禅师说法的内容是公开传播的。
这对理解《六祖坛经》 的形成具有重大意义。
唐代儒、道、佛三教之经同称为经,传统的“经”概念扁平化,儒家“经”的高度下降,其他门类上升,“经”的权威性和区分度大大降低。
唐玄宗时代,道家经典的地位不断上升,《老子》 《庄子》 《列子》 《文子》 《庚桑子》 被列为道家五经。
天宝元年(742),唐玄宗下诏,对道家著作赐以经名。
《旧唐书·礼仪志》 记载:玄元皇帝升入上圣。
庄子号南华真人,文子号通玄真人,列子号冲虚真人,庚桑子号洞虚真人。
改《庄子》 为《南华真经》 ,《文子》 为《通玄真经》 ,《列子》 为《冲虚真经》 ,《庚桑子》 为《洞虚真经》 。
这种封圣、赐经的风气,势必对儒家“经”的位格造成冲击,同时给佛教和整个社会文化带来“经”的上升运动的氛围。
禅宗所传六祖慧能之《坛经》 作为宗教行事的仪轨文本,在此氛围中容易获得神圣位格。
白居易《味道》 一诗说:“七篇真诰论仙事,一卷坛经说佛心。
”白居易与神会的弟子神照交往,曾撰《东都奉国寺禅德大师照公塔铭并序》 ,因而此诗中的“坛经”应即禅宗所传六祖慧能之《坛经》 。
“经”为佛口所说,《坛经》 阐明佛心,所以《坛经》 具有“经”的神圣位格。
三 “《坛经》 传宗”与《坛经》 成“经”的思想内涵《坛经》 文本之形成有其历史脉络。
伊吹敦先生提出《坛经》 的形成史有如下几个阶段:原《坛经》 →第一次古《坛经》 →第二次古《坛经》 →第三次古《坛经》 →敦煌本《坛经》 →《法宝记坛经》 →惠昕本《坛经》 。
敦煌本《坛经》 确实是经过增补而形成,这已是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