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傍晚是好的。
预料他有事情我开始心慌,假想那件事情与钱无关。
我当成自己是没有钱的人,当然让他也当成我没有钱。
从旁眼看他,也许是灯光的照射,他满脸堆笑,或跟灯光没有关系,他就是满脸笑意。
他总是铺垫,有时话里掺合着威胁、蔑视、敲打,再转到正题。
今晚他仍然铺垫,但低声下气,有别于任何时候。
“你看我收集的那些古董,将来都是财富,都给你。
那个大花瓶现在值一千多,虽然有个豁口,如果没有豁口价值连城。
”“你提高了它们的价值。
”我说。
“我还收集字画。
”“白给我也不要。
”他站起来关了电视,坐回来靠近我,“明晚你再看,从今以后电视归你,随便换台,我一眼都不看。
不过你小声点。
我最怕声大,怕亮。
”“白天睡觉不怕亮?”我问他。
他拿起酒杯_我一直厌烦他这个动作,包括他的坐姿,他的食指戳着桌面,他的一本正经,他的无所不知……没有比这更不幸的事情了!他的酒杯碰到嘴唇,又放下了,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又端起酒杯,这回碰到嘴唇喝了一口,就像喝水,“残联现在可以办企业,开工厂,”“真的?”“鼓励个人投资……”我没有再问,已经知道了他的目的,心慌意乱。
“我再没有机会了,仅此一次!我开木材加工厂,做雕花家具,你说我这个方案可行吗?”我在他侧面手里拿一本书,他往上一抽扔到床底下,我不说话也不看他,手拄着脸看门口,心里想我可以开商店了。
他的声音更加柔软了,“即便我不成功也赔不到哪去,但机会一定不能错过,你说呢?”我不说话,——他提出让我过一条河,我心里横亘着。
“你卖碗挣了多少钱?我给你算了,进价八分,两万八千个,一个挣四毛二,那叫一万一千七百六啊!我佩服你!”“不算运费和损耗?”“那是小头。
你得扶持我,再说,夫妻有相互扶持的义务,合理合法。
你说,我们是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开木材加工厂,也是你的?你看立柜上面的烫画,现在我要做雕刻的,而且,床、沙发,都可以做,绝对可行。
”我仍然不说话。
为他要做的事他锲而不舍地要拿我的钱,我想。
“我认识了残联的尤文学主任,现在的形势对我最有力,只要有项目,一切从简。
我只有这一步了!这辈子只有这一步了!”他思路清晰,由繁入简,与他急躁的性格根本不符。
“你的性格太急躁。
”“我改。
”“你有些事认知太偏颇,”“我学习。
”“你太懒惰了。
”“我有事情做当然不会那样了,从现在开始,每天早上起来给你做早饭,这一点你尽管放心。
”他看着我,“我会做出成就,在不久之后就能实现,你要相信一个绝望的人啊?我已经在行动上开始了,你不能无动于衷吧?”“我不想听你说话。
”我说。
他拉住我的胳膊,“求你了……”他推开桌子,颤颤巍巍要跪下,仿佛我害怕他跪下,就没有办法不答应他了,我想躲开,他又抓住我的腿,就要跪下了,他哭了……夜里,我出来走到街上,走一阵子;我备受煎熬!虽然我有钱,五千元实在不是小数目,我万分舍不得,鼻子酸了,眼泪流下来。
不觉感叹,也许是因为自己有钱了,才带来痛苦。
以前,我感叹的是没有钱,买死过人的房子,买廉价的东西,养他和孩子……当然,对于季节、年龄、河流、修路,感叹很少。
觉得困了,回来到门口王峰的呼噜声像四五只鸽子的叫声,我躺下。
第二次起来走另一条街,走一阵子;他的举动促使我感动,心生怜悯,似乎不答应他过于苛刻,他也不会罢休,这又是一种折磨。
困意袭来,回来躺下,就像承受一次不小的打击,我一晚没睡,四肢无力。
——后来,几年里我都因为不应该痛苦而持续痛苦。
第二天早上我告诉他,“你去找房子吧,办手续的时候申请两家企业,除了‘福利木材加工厂’,还有‘福利陶瓷商店’。
”我开商店,是一直就有的想法,这样的话他的干不成还有我这边。
第三天,他在距市区十公里找到了房子,个人家的土楼,一个大院子,他用的是一层西侧,那个地方叫伊里大队。
他穿上了新买的西服,白衬衫,蓝灰色格子领带,抽红塔山,绕开那些有灰尘的地方,小心翼翼他的皮鞋,戴上眼镜,心满意足。
开始请人喝酒,吃饭,正式进入角色。
我租一间房子,月租三百元,从我家胡同出来走一百米的街边,老房子,挨着供热公司,王峰的姐姐就在供热的总务科上班。
我做了两个玻璃柜台,木板货架,一切准备就绪。
我心里有数,因为卖碗的时候就设想,如果自己开商店,要进什么样的货容易薄利多销,而且我有推销经验。
因为周一要出差,带着小美去了他的工厂。
那家是铁栅大门,门一侧挂着白底红字“木材加工厂”的牌子,看上去很新。
进屋一个中年女人坐在中间过道的小凳子上,好像在缝衣服。
我跟她打了声招呼,她抬头看一眼又低下头,像没看到我一样。
王峰出来迎接我们。
“你看这里怎么样,还可以吧?这办公桌大吧?就是贵了点,不过,首先你得有这样的门面。
”他端着茶杯,深而绿的茶水上面聚着茶叶,正慢慢舒展下落,他吱地喝一口,放下……桌上有烟灰缸,从家里拿来的笔筒、台历,几张报纸。
深红油亮的桌面镜子一样。
——他最好听我的,或是跟我商量一下,可能是因为我出钱了而想法简单,“你总是不能从实际出发,你有什么资格买这么贵的桌子?装什么……”我说不下去了。
他立刻翻脸,露出恶相,“你怎么一说话就不好听呢?你就不能捧着我说吗?除了打击……”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倚着门笑。
“噢,你过来小陶,这是我家属和我女儿小美。
”王峰把脸冲向我,“她叫陶艳,这房子就是她家的,那外面坐着的是她母亲,精神病。
陶艳在家闲着,正好我要找人,就聘她做财务,反正用谁都一样。
”我看了一眼陶艳,小蝶子脸,上嘴唇薄,鼻子有勾,大眼睛,一米五身高,小巧玲珑,二十岁的样子,烫了头发。
整个人在土楼的高举架下像个玩偶。
待续2024.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