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堆木头。
推落在凳子底下的刨花比木头干净,轻飘飘,或是木头的狂喜,一股榛香味。
王峰和他的朋友小周开始做家具。
窗台上烟盒、手套、茶杯,窗户上灌满了阳光。
我说他摆谱,我母亲说了我才醒悟,“一包茶叶一块五,几天就喝完了。
”他就一直摆谱。
抽烟,他十五岁开始抽,比喝茶更久的时间。
此时,他旁边放着烟灰缸,烟放在边上的凹槽里,好像被遗忘,烟隐隐地变短……王峰伸着粗脖子,耳尖上夹着一支笔,哐当哐当凿木头楔子……燃尽的烟灰一段一段掉下去,如蝉蜕的形式。
他又点上,抽一口,依然放在烟灰缸上。
他真正出力了,“你也是木匠?”我问,他翻了一下白眼,撑开眼睑如撑开伞,像鱼的眼睛。
他们两个穿着汗衫。
斧子、锛子、尺子,摆在一个木架上。
这个借来的房子是农管所的人新盖的,他的家在绿地市。
出门东侧就是一个五十多人的小菜市场,边上是马路,走十几步就是铁路道口,再往前是水泥厂了。
火车经过的时候坐在沙发上身体随着颤动,大腿麻酥酥的,躺在床上好像有人推,一直到十三节车厢驶过。
而且在这个时间段听不到时钟的咔嗒声,如果正在说话也听不清彼此在说什么,到了夜里,大地震颤,窗玻璃“啷当啷当啷当”地抖动。
他们两个忙起来了,沉浸的像两个正式木匠,刨花也越来越多。
距离我们结婚的日子还有二十天,来的及。
我每天中午过来给他们做饭。
渐渐地组合,越来越像装饰柜、衣柜的样子了……三十多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让看到了我的衣柜,瞬间被一件衣服抽打在头上,抽打的是一个身材较我高大的人。
惊诧的同时一阵悲伤冲向了鼻息!……可以用极为艺术来称赞我的衣柜,多年后它仍然是原来的模样——棱框上雕刻着鼓起的花纹,两侧凸出,中间黄色木头镶嵌咖啡色小方块的柜门,斜着对称。
我感慨不已。
“你还在呀?……”——当年逃走的时候什么都扔下了,在踏上火车的那一刻一个家化为乌有了。
我并不是生活在这时,而是更远的日子!在我看着衣柜在二十天里赫然产生的日子。
突然心里温暖。
当初的我现在已经老去,因为这个东西青春的面容又显现出来——记忆服从一般习惯,它支配思想——思想尽管去想,而思绪却在干些别的,或正在干些思想之外的事情——让我切合实际地观察我的衣柜,抚摸它,而且它如此完整,这出乎我意料。
这是保留了往昔啊!其中寓于那时的一切环境,那时的人!我对一切事物看似轻描淡写的时候,它让我还能无比激动!物是人非的几十年里我从北到南,早已视它不存在了。
那如今是怎样的机缘巧合牵引我到这里;我是在老家王峰弟弟的岳母家里见到它,我因为从这里绕道上另一条路,看到老太太在院子里站着而下来打个招呼。
一个地方的人,是亲戚,虽然只见过一次,那次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王峰亲手做的……它的大部分仍然是橘色。
我再一次把它印在脑海里,投下了不舍的目光,回头透过门缝看它才走出来——那一天是乳白色的天空。
几十年来我真的忘记它了吗?这要怎么说;它只不过隐藏起来了。
就如我们过往的一切经历,都在隐藏,就在我们身前身后,宛如悲情四伏,而且带着重量,自身投机性,在某一时刻就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们没有去想:是我们的境界达到了高度,或是因为雨天,或是因为我们正好站在暮色里——每晚的暮色都是不同的,正如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思想在一生中没有一次相同,一天当中都在千变万化。
当我们在五十岁,或是更早一些年纪,我们便开始了回忆之路。
我们找到了一九八几年,一九九几年的自己,我们在那些年里愚笨、身材窈窕、每晚都有欲望、茂密的头发——这或是回忆的痛苦,因为这一切永远不再回来了!再好的回忆也不是奇迹了!所以,回忆是悲剧色彩。
这个衣柜让我伤心了有一阵子。
当我把买回来的小玩意装进装饰柜的时候,整个屋子里呈现出艺术的氛围。
这个中午,我炒的花生米,炖了一条鲤鱼。
王峰喝酒的习惯是虚张声势,事实上他没有什么酒量,往往端起酒杯猛一口喝下去,即刻抑制不住兴奋,不论什么场合,多少人,他这一举动把别人都震住了,以为他的酒量深不可测。
他便开始吹嘘,说他没有醉过。
其实再喝下去每一口他都呛咳,但不影响继续叫喊。
这时候他们两个半斤白酒都喝完了,“好了,我酒量你知道,再多不能干活了,香香你看我的脸红了吧?”小周问我:“是,红了……”“你知道个屁,一边去。
”王峰毫无征兆地冲我说。
我一时难堪,无言以对,小周也是,垂下头。
王峰又端起酒杯,我退出来在厨房蹲了一会儿,然后悄悄走出门。
午后淡淡的天空。
小市场这个时间人很少,我上马路过道口往厂里走。
——那一条路当时还是土路,后来就连去胜舍的路都铺了沥青,铺到山根底下一户人家的门前。
我越想越难过,一路上低头看鞋面上都是木屑……王峰的话干脆,毫无情面,加上他腰身挺拔,宽肩膀,他根本就不用清嗓子,眼皮不咋,他说话一贯几个喉咙一齐往出挤,如两个妇女争吵的邪恶。
“小周属于秀才一类的人,斯文老实,工作也好,长相英俊,他怎么和你是朋友?他不善言辞,你们两个完全是两种人。
”之前我无意中和王峰说过这种话,“我和你是两种人不?”王峰问我。
他似乎相较之前多了戾气,有些事情不容分说,这只是一方面。
这个时候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想改变他的初衷,梦想在他身上重建一个人,真是异想天开!似乎我根本没有那样的能力把先天与后天加以区别,目标和方向都与所希望的截然相反。
我惊奇地发现他幼稚,比如:“我妈我都不怕我怕谁?”他喝醉的时候他们全家人都怕他,他坐着掰他的手指“嘎巴嘎巴”响,屋子里鸦雀无声。
或是因为琐事在桌子上一次次蹾酒杯,而且加重语气,他母亲就赔笑脸,顺毛捋。
他一出门他父亲就骂,愤恨地骂,一见到他仿佛见到了鬼。
说起来,他父亲天天捡破烂,四个儿子绕着他走,他一袋子一袋子背回来,靠这卖钱娶了四个儿媳妇。
我这样焦虑,觉得口渴!而且自觉不自觉地想摆脱这种处境,就像这种关系完全由我决定。
我时断时续地这样考虑,中间插进许多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蓦地就不想结婚了。
待续2024.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