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去旅游，在从北京返回云南的火车上突然撒手人寰的,待我一路风尘寻至她时已是十个小时后。
母亲任我哭得撕心裂肺也没再睁开她的眼。
十字绣，这种简单的手工活，和母亲出色的壮锦不能相比。
自 9月5日清晨母亲走后的这些日子以来，我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随风瞎舞，没有方向。
这五十个日子里，我完成了日常需要三个月的十字绣，以此，寄托对母亲的深切怀想，或者应该说是宽慰我自己疲备痛楚的心。
“盘，绣了这一针就停手，休息。
”这是我在深夜坐于桌前飞针走线时常听到母亲对我的呼唤。
盘是我的小名。
自从母亲漆黑的灵柩被抬下我老家那高高的台阶而我在后面发疯似的想要拖住灵柩时，我便听见母亲在这样叫我。
母亲已很多年没有这样叫我，因为我已出嫁很多年，母亲总觉得女儿长大了被人听见小名怕羞。
盘，盘，盘。
夜深时，一针针把我的心绣到布上，总听到母亲这样叫我，声音悠长、慈爱，似很柔很细并透明的丝，轻轻地拂过我的心房。
盘，盘，盘……母亲的叫声织成了一张透明的密不透风的网，我自愿蜷缩在这张爱的网里，任母亲把我围困。
盘——母亲这样叫我。
妈——我也这样叫着我的母亲，却听不到一点回应。
我只能扑在倾注了千针万线的绣布上，紧紧咬着嘴唇任泪水汩汩流淌——左边的房间熟睡着我的丈夫和女儿右边的房间熟睡着女儿的爷爷和奶奶。
其实，说到底，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谁和谁又还会有谁知道我和我的母亲在高声地呼唤彼此！这些日子以来，我常在夜半时份披衣下床，然后穿针引线。
夜半，总在有母亲的梦中惊醒，睁开矇眬的眼想找到刚才还笑意正浓的母亲，却在已逝了一半的黑夜里看到一处又一处魅魉。
我的瞬间由悸怕变成惶恐。
我把手紧紧地按在胸口，那里，有一匹名为思念的野马脱了缰却不知该去向何方，它在我狭窄的胸腔里受困五十天了，积蓄了很强的爆发力。
快被带疯的它在我心房里乱撞乱冲，劲越来越大——我一颗心早已血肉模糊，伤痕累累。
我惶恐，惶恐得几近崩溃。
母亲，你知道吗，思念你的情愫无处表述的痛楚把我折磨得无法招架了。
这些日子以来，徒劳了旁人的许多劝慰——我那九个月大的漂亮女儿让我思母更甚。
没人能宽慰得了我，自在母亲体内孕育之始，我就同母亲一起共呼吸同命运，母亲倏然离世，我如忽然被切了氧源般要窒息。
母爱，它发端了我情感，滋润着我所有的情感，母亲就是我生活勇气的源泉。
母亲，只有母亲，才能把我宽慰。
其实，我是不希望有人劝慰的。
因为只有沉浸在思念母亲的痛里，我才觉得母亲是如此真实的与我同在，才觉得任时间再怎么流逝它也永远无法把母爱从我的生活剥离。
母亲，你告诉我，在那一边，你是否也想女儿想得心痛？《秋上日出》是一幅半年前就开始动手绣的风景画。
从图上看，是一轮把宇宙都映红了的秋阳，画面上还有瀑布，有山，有红透顶的枫树。
整幅画很美，很壮观，所以感动了我。
把材料买回来时母亲说她的外孙女这么小，她的女儿还要上班，根本不可能在今年内绣完这么大的一幅风景，并和我打了赌。
怀兜黄土亲自埋葬了母亲，我又执起绣花针含着泪流着泪绣完了《秋上日出》。
它真的很美，很壮观，想起这次打赌我又赢了，我就觉得有一根绳子紧紧勒住我的脖子，让我眼冒金星，泪花四溅。
接着绣的是《嬉戏》。
这是两只小小的麻雀或者其她的什么小鸟。
她们一大一小，站在草从中嬉戏。
凝着图样，我似乎听到了悦耳的鸟鸣声。
但我更看见的是那似乎在随风摆动又似乎随着小鸟的停驻或飞走而倒向地面或伸展腰身的高高的茂密的草——有一天，不，应该说不需要太长的日子，母亲的坟上也会长这么高的草的。
我想我是那两只鸟，一只还不够，我要那两只小鸟都是我，我和我要么站在母亲的坟前，要么跳到母亲的坟上如幼时伏在母亲温暖的背上般不停欢叫。
我还要是那一丛丛茂盛葱茏的草，长在母亲那还透着凄凉荒芜的光秃秃的的坟茔上，随风摇动时欢乐着并舞动一叶叶的盎然生机。
真的，我愿我能换化成某种小动物或植物，只要能陪着我的母亲，陪着我的母亲守驻在山上；天一黑下来，想起我那胆小的母亲一个人在夜里的山上不知怕成了什么样子我就流着泪想如有我陪着我的母亲就不会怕得很可怜。
接着绣的是两只仙鹤。
因为许多比母亲还老的长辈告诉我，母亲是到瑶池赴宴去了。
我想，母亲到王母娘娘那儿赴宴仙鹤作伴最合适不过了。
我想在那个仙气袅袅、仙女娉婷、轻歌曼舞的地方，母亲一定仙风雅骨、衣裙飘逸，而我绣给母亲的仙鹤身姿优雅，叫声嘹亮，面貌俊美。
在那儿，母亲没有了在红尘时为生活的辛劳奔波，也没有因对女儿至爱而要操碎的心，母亲，她自在、从容，与我能想到的仙人们悠闲地小口品着蟠桃、人参果之类的仙果，而脸上是那样详和——是我9月5日傍晚一路泪流寻至她时留给我的最后表情。
韦治娜，女，壮族，云南砚山人，生于1975年，1994年开始有散文、诗歌、文学评论等文学作品发表，先后在《民族文学》《散文诗》《鸭绿江》《华夏散文》等刊物发表作品200多件，出版个人散文集《海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