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自从搬进县城大街套房后,床上就不再悬挂蚊帐了。
年内“扫尘”,翻箱倒柜,从垫着椅子才够得着的衣柜角落里,翻出一张旧时的蚊帐。
这蚊帐,早已发黄,方格子的花纹,散发着点霉味。
这蚊帐的布料,当年还是凭证供应(布票,成年人每人13尺),来之不易呢。
这蚊帐,现在没用了,但舍不得丢弃。
这蚊帐,记录着许多故事。
看到蚊帐,想起我的亲生母亲。
抗战胜利后不久,母亲就是因为最后一次在木兰溪畔洗涤蚊帐,受冷得病后与世长辞。
当时乡下流传着一句俗语:“浸水转痢,放棺不及。
”意思是说,在当时贫困乡村医疗条件极其贫乏条件下,突然泡冷水受冷,生命多半垂危。
母亲洗涤过的那床蚊帐,缝缝补补,直至新中国成立后还在使用。
那是蚊子肆虐的年代,每当黄昏到来之际,躲在阴暗角落的蚊子全都出动了。
你要是穿着黑衣服,头顶上一定盘旋着一大群蚊子。
“沉沉夏夜兰堂开,飞蚊侍暗声如雷。
”那蚊子的叫声在寂静的山野中分外清晰。
那时,你随便举起双手往头顶上一拍,一巴掌全是血。
孩童时代,我们讨厌蚊子。
你跑得多快,蚊子总是紧紧跟随。
我气愤地脱下上衣或举起一根马尾松,狠狠地往上一甩,那可恶的蚊子也就纷纷落地。
屋子里,驱蚊的办法只有采取“烟熏法”。
蒲松龄有诗句描绘:“炉中苍术杂烟荆,拉杂烘之烟飞腾。
”搬来个小烘炉,搁置些灶膛里取出来的草木灰,而后倒上许多谷皮,在谷皮中撒些“666”药粉,而后轻轻地扇呀扇的,直扇到整个房间乌烟瘴气,将蚊子驱赶出门。
这个土法奏效吗?久而久之,蚊子无法驱赶干净,却将床上的蚊帐熏得灰黄灰黄的。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是三叔公的铺友。
三叔公是单身汉,睡的是乡下古式眠床,披挂的那床蚊帐是自家用苎麻布裁剪的,而苎麻也是自留地种植的。
那蚊帐有多少个年头呢?兴许是民国时期留下来的。
眠床的左右两旁,都吊着根竹筷子,算是蚊帐钩。
床顶呢,安放着把“拂蚊枝”,那是棕树的一根树枝,细细的分叶几近干枯,而枝柄上,还保留着许多刺儿。
当我进入梦乡时,梦见母亲在蚊帐里,为我轻轻拍打脸蛋上的蚊子。
夜幕降临时,三叔公交代我:你先睡吧,我要到生产队参加评分去,要小心火灾。
蚊帐,尽管把蚊子挡在外面,可蚊子也是无孔不入的。
三叔公的饭桌上,有盏煤油灯,那煤油灯罩是个长长的管状的玻璃灯泡。
我常常举着这盏煤油灯,用灯罩小心翼翼地对准着停在蚊帐上的蚊子,“泣”的一声,蚊子便掉进了灯盏里。
要是刚好落入火苗,“嗤”的一声被烧着;被烧焦的蚊子,其味道确实难闻。
有时也用蜡烛在蚊帐里烧蚊子,那可得加倍小心,动作轻微,又要快捷。
蚊子掉进蜡烛油里,一只,两只,三只……烛油便顺着蜡烛流下来,烫到了手指。
走上工作岗位,蚊帐仍然是随身物品。
当年学校的老师宿舍,狭窄,简陋。
床铺通常倚靠在墙角,一张竹榻,一对竹马。
我将蚊帐的一头固定在墙壁上,一头用根竹子挑平。
睡了,就将蚊帐的边边角角,全都压在草席之下。
蚊帐顶上,铺满了废旧报纸。
蚊帐要是破了个洞,就剪块白纸糊上。
单人床的蚊帐,蚊子钻进去的机会小。
偶尔有一两只漏网的蚊子,则用双手拍一拍就行,不必动用其他工具了。
自个儿静静地躺在蚊帐里,常常思念幼儿时因为洗涤蚊帐而得病去世的母亲。
唐代诗人孟郊有诗曰:“愿为天下帐,一使夜景清。
”其思想内涵和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相似,都是希望天下人住有房屋,床有蚊帐。
自从住进套房,蚊子少了,床上不再悬挂蚊帐了。
窗台上随时都有喜鹊光顾。
窗外是整洁的街道,清澈的木兰溪水,还有那瓦蓝瓦蓝的天空…… □刘建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