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驸马》裴卿时是我那好脾气的驸马。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连我把小倌领回府上，他也只是立在廊下，笑得温润：「公主保重尊体。
」可当裴卿时知晓我与心悦的郎君通信已半年时。
他俯身盯着我慌乱的眸，神情戏谑极了。
我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在墙上。
「公主殿下……」裴卿时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他晦暗的眼打下一片阴影，恍如话本中勾人魂魄的狐妖。
「还请公主担待些。
臣怕是要——「以下犯上了。
」我第一次瞧见裴卿时，是在日光暴晒的宫道上。
梅子味的微风吹皱了御花园的一池春水，也吹颤了我的心。
「那是何人？」我把手伸出上方金丝方伞的笼罩，指着那直直跪在殿阶上的白衣郎君，朝小秋叹气，「如此俊俏的郎君，能犯什么大错？父皇未免太过严苛了。
」「裴大人拒绝了陛下的赐婚。
」小秋嬉皮笑脸地拉长音，「猜猜是哪位公主没被看中？」不会——是我吧？「公主猜对了呢。
」小秋没好气地拍掉我伸出伞外的手，「公主是不是忘了……之前被晒黑了怎么找奴婢哭的？」可没等小秋反应过来，我已经径直走到了那名郎君身旁，光明正大地打量他。
他那双桃花眼分外清明，坚定地直视着大殿的方向，连半分视线都没有分给我。
也就比所谓的京城第一美男子柳鹤好看那么三分吧。
不过如此。
「为何见本公主不拜？」我绕到他身前，有意刁难他，「裴大人真是傲得很呐。
」「公主殿下。
」这人终于抬头看我，薄唇勾起一点柔和的笑意，「日头正盛，公主莫要中暑。
」倒是个好人。
罢了。
娶不到本公主是他没福气，本公主便不计较了。
我正欲把他扶起，却因为被晒得晕晕乎乎，一头栽倒在了他的怀里。
一双有力的臂膀托起了我。
我嗅了嗅他身上的沉香味，却骤然感觉身侧凉了几分。
「裴卿。
」父皇不知何时站在殿门前，脸色比早膳里的青菜还青。
「朕要你死！」2这可怎么办！我枕在小秋膝上，一下接一下地叹气。
「公主不要太过灰心。
」小秋抚摸着我的头发，活像抚摸院里那只一身褶子的哈巴狗，「虽然公主没办法给望舒公子一个驸马的位置，但望舒公子也不一定想当啊。
」我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直到她在我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才扯着她的袖子凑到她的耳边耍赖。
「你知道你刚刚说的话有多过分！」我捏起了她的下巴，「这位貌美的小娘子，如果你给我煮百合莲子羹，本公主就勉为其难原谅你。
」小秋的脸红了。
我懂，她也为她的直言不讳感到羞愧。
不过……也不至于直接跑走吧？望着万里无云的天边飘扬的纸鸢，我那终日晴朗的心也涌上一点阴霾。
毕竟我是真的心悦望舒公子。
他是我一年前在赏花宴上认识的书信之友。
那时我戴着帷帽，与一众文人谈天说地，尽显风流姿态，只称自己为玉面狐狸，好不逍遥。
望舒公子与我隔着屏风作诗饮酒，最后竟被我的才华折服，要与我长久通信。
我将他引为知己，不知不觉开始倾心。
可现在，我还没来得及告知他我是女子，却莫名其妙多了一个驸马。
为了避免那名裴大人被盛怒的父皇处死，我当时只好声称我与他两情相悦。
虽然这名裴大人也姿容出众，可是我一想起我还没摸过赏花宴上那只挑开纱帘的修长如玉的手，怎么也不甘心。
于是我提起笔，在信纸上倾诉：【望舒弟近来安好？为兄将奉父母之命成婚，只怕日后不便通信。
】为了表达思念，我又在下面用大字写了一行诗：【早吃猪蹄晚吃鱼，躺也思君，卧也思君。
】我有点伤感，抬头去望纸鸢，却发现它不见了。
「皇姐。
」粉雕玉琢的小皇弟一手牵着嬷嬷，一手抱着纸鸢，走到我的窗前，面带天真，「你趴在这儿，好像阿团哦。
」阿团就是我院里那只哈巴狗。
3望舒公子的回信很短。
【玉兄安。
】【恭贺玉兄觅得佳人。
】再然后就是几个团黑的墨点排列着，活像一串黑芝麻团。
我透着光去看，发现是一句诗：【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这不是我写的那句诗的原版吗？我懂了。
望舒公子一定是写不出来，只能用原诗凑数，又感到羞愧涂掉了。
其实无妨的。
并非所有人皆有我这般才华。
他无须自卑。
我把信纸叠得整整齐齐压在妆匣下，还没想好如何回信，就迎来了大婚。
「落轿！」我连忙把手中的一整个糕饼塞进嘴里，合实了盖头，朝轿外那人伸出了手。
「公主，得罪了。
」一道清润的声音响在耳畔，我那便宜夫君竟把我抱下了轿子。
我吓了一跳，被口中的糕饼噎了个半死，猝不及防缩着肩咳了起来。
府上的众人却一句接一句地起哄：「呦，公主这是害羞了。
」「快瞧，驸马还给公主拍背呢。
」放肆！我怎么会害羞？本公主要罚他们每个人午膳都生吞大糕饼。
4「公主。
」一只纤长的手挑起了我的盖头，又拿起案上的小巧金樽递给了我。
粉的。
竟然除了望舒公子，还有人关节是粉的。
我的目光追随着他那只指节修长的手，出神间撞上了他的胸膛，清冽的酒水顺着他的领口浸湿了他的吉服。
好像……也是粉的。
不确定，再看看。
「公主在看什么？」他微微后退着身体，拉开了和我的距离。
一身红衣的俊朗公子后仰着撑在榻上，对意图靠近的我扬了扬下巴，高挺的鼻近乎触碰到我的脸颊。
「公主对臣无情，臣亦不敢以下犯上。
」他拢起衣衫，隔绝了我直勾勾的视线，笑得坦然，「所以今夜——」我明白他的意思。
看都不给看，肯定也不给摸。
「你去那儿睡。
」我指了指床边的软榻，「本公主说到做到，绝对不会碰你的。
」一声微乎其微的轻笑传来，我侧过头去望，不期然撞进了他眼波微荡的眸。
我愣了一瞬，转而在心里轻叹：望舒啊望舒，这么俊俏的郎君我都为了你没碰——你可一定得给我摸摸手啊。
5「公主，裴大人近来总是暗自神伤，还整日把自己锁在书房。
」小秋朝我努了努嘴，「只怕是在思念别的女子呢。
不像奴婢，心中只有公主。
」「和你说了多少次，要叫驸马。
」我有些好笑地敲了敲她的头，「随本公主前去瞧瞧。
」透过门缝，裴卿时沉默地抚摸着手中的信纸，俊朗的面容带着惆怅，有些引人怜惜。
别说，他的信纸和我给望舒公子寄的还是同一款。
我给小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离开了。
谁还没一个求之不得的心上人呢？更何况，能用和本公主同款的信纸，那女子定是个有品位之人。
「公主，府外有人求见。
」是往日帮我送信的驿使。
但不知为何，他今日几番欲言又止。
直到出府前，他才抹着额头豆大的汗珠凝重地开口：「小人祝公主与驸马和和美美，恩爱不移。
」这驿使人还挺好的。
我没忍心告诉他我与裴卿时并无情意的真相，只是点了点头。
「唉。
」那驿使叹了口气，作了个揖后摇摇头离开了。
我望了望他分外疲惫的背影，没有多想，而是躲回闺房兴冲冲地拆开了望舒公子的信。
【玉兄安。
】【见字如晤。
玉兄许久不曾致信，应是新婚宴尔，不便叨扰。
】【然吾念兄心切，万望玉兄亦常念吾。
】午后的闺阁静悄悄的，偶有燕子飞过，啁啾几声，一如我雀跃的心。
我亦想念他。
但我知道我对他的想念与他对我的不同。
我对他分明是男女之情。
压着内心丝丝缕缕的酸涩，我将信纸翻到了背面，却因眼前密密麻麻的字傻了眼。
【玉兄喜食城东的方糕，嫂嫂可有买给玉兄？】【城西铺子的话本上新，嫂嫂可知玉兄喜爱哪本？】【玉兄风流倜傥，嫂嫂定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玉兄温文尔雅，嫂嫂定然亦是温婉。
】……一旁的书架上，他送我的话本排成一排，提醒着我过往的回忆。
当初听闻我喜欢看《风流公子与清冷官员的二三事》时，望舒公子很是震惊。
但后来他像是接受了什么，特意让铺子老板留心着，好及时寄给我。
他一直以侍兄之礼待我，哪怕我成婚耽误了通信，他亦不曾怪我，反而仔细地记挂着我平日的琐事。
反观裴卿时——整日整日地避着我，躲在书房里唉声叹气，像尊瘟神。
我怀了些报复的心思，提笔就写：【为兄婚事乃父母做主，吾二人并无情分，其性情凶悍，貌若无盐，鲜少与吾交谈。
】【为兄亦日夜思念望舒弟。
】【为兄想看城西上新的《风流公子与清冷官员的二三事》第十三卷，丹青版更佳。
】6我还没来得及焐热望舒公子送来的话本，宫里就传来了要办花灯宴的消息。
为了防止被父皇看出端倪，我得和裴卿时扮演恩爱夫妻才行。
「公主与驸马驾到！」刚进入大殿，各色的目光就打量了过来。
父皇凉飕飕的视线落在我与裴卿时虚握的手上，似乎下一秒就要掏出大刀砍他的头。
我连忙挽住身旁男人的手臂，软着身子侧倚在他的胸膛，俨然一副女儿家仰慕夫君的姿态。
而裴卿时僵在那里，粉白的耳垂红得可以滴血。
他垂着眼望着我的面容半晌，给了我一个缱绻的笑。
若不是我知道他那双眸子连看阿团都一副深情的模样，怕是要误以为他对我有情。
「好了好了，还愣在这儿做甚。
淑嫣，快到本宫身边来。
」母后笑得揶揄，一个劲地招呼着我与裴卿时。
这下完了。
我得与他一直扮恩爱了。
「夫君，我想吃那块方糕。
」裴卿时不知想到了什么，温柔地注视着我，哑然失笑：「公主慢些，别噎到。
」我因他那双极漂亮的琥珀色的眸愣怔了半晌，又感到懊恼别过了头，闷着声音朝母后撒娇：「母后，儿臣要喝桂花酿。
」清冽的酒液流淌进玉制的杯盏，发出悦耳的声响，我看着那小小的水面倒映出裴卿时俊逸的面容，只觉得还未饮就有些醉了。
都怪这丝竹太盛，弹乱了我的心。
本公主这是在哪儿？我看着眼前略微晃动的宫道，才发觉我正趴在一人背上。
他身上的沉香味莫名令人安心，我凑到他颈间去嗅，昏昏沉沉间总觉得这人就是望舒。
但一声清朗的「公主」让我清醒了些。
「公主不胜酒力，陛下吩咐臣护送公主回府。
」可是本公主不想回去。
还有好多花灯没看呢。
我拉着裴卿时奔至殿旁的长廊，一个劲地缠着他帮我放孔明灯。
望舒公子也曾陪我放过一盏。
那时我戴着帷帽，故作爽朗地拍着他的肩叫好，而他并不看灯，反而侧过头望着我瞧个没完。
那如今身侧这道目光又来自何人？原是我的驸马。
我伸出手在裴卿时面前晃了晃，他才如梦初醒般后退了半步。
在意识到自己看了我许久这件事后，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公主殿下。
」他朝我恭恭敬敬地作揖，恢复了那副疏离的面貌，明灭的眸光却暗藏几分慌张，「天色已晚，公主随臣回府罢。
」7裴卿时躲我躲得更厉害了。
我并不在意，只日夜期盼着望舒公子的来信，可新至的一封却让我傻了眼：【玉兄安。
】【吾近来颇为困惑，无从分辨心悦男子或是女子，亦不知究竟心悦何人。
】【想来应是吾薄情寡性，见异思迁。
】【承蒙玉兄错爱，吾无颜再与玉兄往来……】万万没想到，我心中清风明月般的望舒公子，竟然是个男女通吃的浪荡子。
我苦着脸向小秋倾诉，她却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他分明是在试探公主能不能左拥右抱，这足以证明他品行低劣。
「这样的事，就算小秋是男子，小秋也不会做的。
」罢了。
皇城何处无美男。
我将信纸随意垫在妆匣下方，换了副低调装扮，招呼小秋与我出府。
「我家公……大人是来寻柳鹤公子的。
」小秋从袖中亮出一枚玉佩，那管事的便暗中意会了我们的身份，堆着笑把我请到了二楼的厢房。
「公主殿下万安。
」那抚琴的白衣公子起了身，施施然行礼，眼角眉梢俱是风情。
但或许是与那仙人般的裴卿时日日相对，眼前人的样貌竟显得黯淡了些。
见我眼中不含往日的惊艳之意，柳鹤的眼眸中染上慌张，主动跪在了我的身前：「柳鹤有一事相求。
」离近一瞧，他那点着些许浅色胭脂的脸比女儿家还要俏，还是担得起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称誉的。
「所求何事？但说无妨。
」我摇着名家题字的折扇，侧卧在榻上开口，好一副风流姿态。
本公主一向如此倜傥又心善。
「实不相瞒，奴的父亲好赌，前几日赌输了地契；「而奴的母亲卧病在床，没有银钱开药贴。
「就连奴那上学堂的妹妹也……」像柳鹤这样的美人竟有这等悲惨遭遇！真是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可小秋却紧紧按着我的手，说什么也不让我从钱袋子里掏金元宝给他。
「公主善良，但奴婢可容不得居心叵测的人欺瞒公主！」柳鹤慌张地摇了摇头，笑得凄惨：「奴并非贪图钱财。
奴只求公主收留，干些杂活拿些月俸便好。
」真是可怜。
我连忙起身去扶他，他却因为久跪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地栽倒在我身上。
「是奴冒犯了公主……」他回头盈盈一望，惊惶的面容美艳异常，「还请公主不要怪罪……」这回小秋说什么也不好使了。
我连夜把柳鹤带回了府。
绝对不是因为他貌美，单纯是不忍心这么凄惨的男子没有去处。
等我温声细语把柳鹤安置在偏殿的厢房后，才发现裴卿时在角落不知看了多久。
虽说我与裴卿时无情，但被撞见明目张胆地带小倌回府，我多少还是有些心虚的。
「那个……你看这盏花灯可真花灯啊……」我讪讪地随手一指，却正好指在宫宴那夜他帮我带回的花灯上。
裴卿时像想到了什么，眼底泛起波澜，又归于平静，甚至还给了我一个温润的笑：「柳公子美名在外，还望公主莫要贪欢，保重尊体。
」什、什么话！我可不是收柳鹤当面首的！我顶多听他唱唱曲，最多就摸摸他的小手，绝对不会再多了！但当我反应过来时，那落寞的郎君已经离开了，只留下淡淡的沉香味弥散在夏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