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作品】作者 刘铁军我的母亲 厚厚的云层,没有一点缝隙,也没有边缘,像一块灰色的大绒布笼罩在大地上。
天气预报有中到大雨,但始终都没有下来。
不到九点,崔教授和魏大夫来查房,看了血压,血氧,提醒我注意老妈心率过快,血氧会突然变化。
如果心率迅速下降,尿量减少或者没有了,都必须马上采取措施,一般情况生命不会超过72个小时。
魏大夫叮嘱,可以安排后事了,为了不让老人家遭罪,其他药物一律停止,有什么情况随时沟通。
护士长也说,鉴于老人家的实际情况,我们允许家属探视,但每次不能超过半小时,也可以考虑增加一个夜间陪护。
我立即给姐打了电话,可她就是不接,能急死个人。
病房里突然地安静下来,我再次仔细地观察老妈。
她紧闭着双眼,依然是那么安详、从容、平和,没有一点痛苦的样子。
面对这张永远不会消失的脸,我一遍又一遍无穷无尽的猜测,她背后隐忍的一切,那些永远没有说出来的一切。
这时,不由得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妈妈,我努力去想,妈妈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
我和姐姐随父母从吉林搬到长春的新家,妈妈就把我们送到幼儿园,我当时非常不情愿,每次上幼儿园都是又哭又闹。
我还谎称自己肚子疼,妈就背着我去医院或者回家。
我耍的小伎俩妈从来不戳破,好像每次都很侥幸。
所以,母亲在我童年时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应该是趴在她的背上去看病吧。
我和我的母亲在建国七十周年双双获奖 我刚一岁的时候,家住在吉林市河南街,姥姥带着姐姐从前郭来看我们。
那天,妈妈在忙着包饺子,我拿着一个透明的玻璃杯子玩儿,不知道怎么就一屁股坐上去,结果玻璃杯粉碎,屁股被扎个稀巴烂。
妈立即用包着面粉的报纸抱起我,以百米的速度直奔医院。
鲜血透过报纸,流过妈妈的手双臂,染红了前胸。
值班大夫看到这一幕时,无法判断到底伤在哪里。
妈妈说,当值班医生处置直伤口时,让我把住你的两个小腿,可是我吓得浑身发抖,无论如何也不敢看,在你身上检出的每一个玻璃碎片。
妈只好躲在门口,听着让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妈说,每一声哭喊都让人心惊胆颤。
后来,哭得背了气,妈也站不住,腿一软就昏过去了。
妈每次讲到那件发生的意外都说,那时看到你满身是血的坐在血泊里,心上浮起了一个念头,“这个孩子完了,一定没救啦!”据说在我的伤口上,大约取出了20多个玻璃碎片。
伤口愈合之后,她多次的问过医生,这孩子以后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当我成年后,妈妈还是心有余悸,曾十分认真地对我说,你找对象时,一定要和对方说清楚这件事,咱们不能欺骗人家,要对人家姑娘负责。
让我尴尬到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妈妈对我们的期待,总是那么明显而长远。
爸爸出差回来,通常带回来一些吃的,如糖果、腊肉、挂面之类的东西,妈妈总带回衣服和生活小用品,像塑料铅笔盒,布制的挎包和玩具。
小学四年级,我开始打乒乓球,而且成绩比较突出。
妈妈在参加广州交易会时,给我买了一件短袖的国际蓝翻领运动衣,那是我一生的最爱,每当参加重大的比赛,我都要穿着它上场,我特别享受那种让人羡慕的眼神,还有那种只有妈妈才懂得的荣耀和甜蜜。
文革时期,学校停课,社会上很乱,妈妈怕我出去闯祸,就带着我上班。
在那里我认识了一批老艺术家,是他们改变了我的认知,也直接影响了我的一生。
开始时,我很不好意思,觉得挺大的个子跟在妈妈后面,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与当时的社会环境确实大相径庭,极不协调。
妈妈不让我叫他们叔叔大爷,一律称呼为“老师”,她教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当我亲眼看到一幅一幅精美的艺术品,是如何被创作出来的,不由得激发了我的兴趣爱好,我渐渐的开始喜欢上了这一行业。
从学习绘画到动手制作小型工艺品,我在实践中意识到,这是一个可以为之奋斗的事业 ,我便一头扎进去,以至不能自拔。
我的母亲和我们姐弟四人 妈妈1956年调到吉林省二轻厅,一直从事工艺美术的专业管理与技术创作。
她从一名教员改行到一个新的工作岗位,其中付出了多少艰辛和汗水,是很少人真正知道的。
经过她的努力,成功地完成了兴隆山陶瓷厂的升级换代,把一个濒临倒闭生产大缸、泥瓦罐的小厂,改造成了现代的工艺品陶瓷加工厂。
她还亲手组建了德惠县的草编织厂,生产出第一批出口创汇的产品,使得吉林省在广交会上第一次拿到了美金。
她还帮助长春市刺绣厂,引进一批先进设备,彻底改变了我省刺绣行业的落后局面,让许多南方省市的刺绣厂纷纷前来学习。
1964年春天,单位接到一个紧急任务,要在金日成访华之前,在他曾经读书的吉林毓文中学建一个塑像。
这是一项重大的外交项目。
时任副省长的赵林,指派省里美术老师,雕塑专业技术人员完成此项任务。
省二轻厅长梁海清,把这项工作交给了工艺美术处,由刘德晨负责,妈妈做他的助手。
一行人驻扎在吉林市东关宾馆,夜以继日的工作,每天只睡两个小时。
先是在图纸上创作,然后做出小样,再放大成模板。
在现场搭起工作台,翻制磨具。
整整历时五个月零五天。
由于时间紧迫,把大理石材料换成了水泥塑像。
朝鲜大使馆派人剪彩,朝鲜外务省为塑像工作人员颁发“金日成勋章”。
这座雕像寿命不长,1966年文革开始时就被摧毁了,当时,中朝关系一度十分紧张,红卫兵闻讯闹事,开着拖拉机将其推倒,顷刻之间,毁于一旦。
它给吉林省工艺美术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笔,妈妈在我心目中,也树立起一座永远的丰碑。
1965年,省里筹备吉林省工艺美术馆,地点设在省博物馆一侧。
妈妈以第一任馆长的身份,负责开馆的各项准备工作。
可是,文革很快就爆发了。
工艺美术馆没有建成,妈妈又回到了省工艺美术公司。
这是我知道的,妈妈在工作岗位上最好的时期,也是她事业上的顶峰。
在建国七十周年我的母亲荣获嘉奖 接连多日的阴雨天,今天渐渐的放晴,朝阳照射在殡仪馆的屋顶上。
我和刘桐、刘默赶到朝阳沟时,还不到六点半。
最先看到的是殡葬公司请来的装殓师,旁边的告别厅里,远远的传来哀乐和哭嚎。
过了一夜,正面幕布挂上了母亲的遗像,灵床台座四面环绕的假花,也换上了鲜花,三面墙摆满了花圈。
母亲的脚下还点燃了一排蜡烛,灼灼明亮。
小刚过来打招呼,小阳安慰我,问接下来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小月刚伸手一握,就扭过头,捂脸哽咽。
春平和燕子也来了,瞧见告别厅里的布置,对我说:“挺好的,刘叔?”说着,眼泪就淌下来了。
姐和刘冲整理花圈和上面的缎带。
刘默负责录像,力争把这一切都记录在手机里。
在先生的指导下,举行了简单的告别仪式。
老妈脸上的盖布被取走,玻璃罩也去除了,有如一份归还,也像找回失散的亲人。
我终于看清楚了老妈,她就近在眼前,感觉还是那么亲,像平日里那样的睡着了。
脸上清癯,惨白,干干净净,头发两鬓向后梳齐。
妈变得好看了,变得异常生分的好看,凛然决然,一脸置之度外的表情。
她的眉和唇抹了浅黛与微红,是被细心打扮过的,脸上似乎有了光泽。
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像一个无辜又听话的孩子。
我的母亲和我们姐弟四人 我伸手摸了摸妈妈冰凉的脸颊,这也是68年来,我们最后一次肌肤相亲。
从此以后,我们就阴阳相隔,我再想见也见不到的妈,再想亲也亲不着的妈了。
我跪下来磕头,双腿松软,险些站不起来。
刘默上来扶我,“你要坚强一点!”。
永别的时候到了,众人让开,灵床被推动,沿着甬道走向后门。
火葬场的人,就这样的把妈妈拉走了,就这样的和老妈最后告别了。
“老妈,你真的要离开我们了吗?!”眼泪伴着哀乐渐渐地模糊不清了…… 我们一行人离开告别厅,每人都拿着花圈,走到外场,焚烧花圈,还有老妈的衣服、枕头和纸钱。
突然好安静,我们隔在门外,等待骨灰取出的那一刻。
小刚说:没想到二姑走得这么快,我爸妈(大舅舅母)都有点儿惊恐,他们一直都不敢相信。
小月说:昨天晚上,我一直想哭,我怎么也忍不住了。
小阳说:二姑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我从小就很崇拜她,她是咱们家威望最高的人。
有时我也很怕她 ,不知道为什么。
刘冲说:以前见过不少,对姥姥爱慕和敬仰的人,后来接触多了,才知道她的确是一个值得骄傲的人。
燕子说:在大家的心目中,奶奶是一个女强人,但在我心里,她还是一位老人家。
听过这些话,我觉得这比什么样的悼词都有分量。
九点刚过,老妈的骨灰就出来了。
老妈的骨灰不那么白,有点发黑 ,我想这可能是长期用药的结果吧。
骨灰还是热的,好像带着妈的体温。
我双手捧着妈的骨灰盒,刘默捧场奶奶的遗像,一行十人到达九龙源公墓。
我的心里一直有种沉甸甸的感觉。
九龙源这块墓地,是我在2011年7月亲自选定的。
这里依山傍水,苍松翠柏,是长春市民政部门唯一指定的“革命烈士陵园”。
2017年夏天,我们在这里安葬了父亲。
母亲也曾来过这里,她当时一边抚摸着墓碑,一边喃喃的说:“我以后就在这里了…”。
十点半,我们在先生的指导下,按照程序完成了合葬的各项仪式,顺利地将妈妈安放在爸爸的身边了。
从此,他们也不再孤独。
两位老人家,你们安息吧!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上,刻有爸妈的生卒日期,镶嵌着他们的遗像。
墓碑的背后,刻着“浩然正气 陈铭永存”八个大字。
我的父母和我们姐弟四人 这些天阴雨连绵,今天突然大晴,阳光照射在墓碑上,妈妈算是清净登程,普天同行,老妈是往高洁的地界去了。
每当我来到这里上香的时候,我就会感到一种亲切,是那么熟悉,那么深入我心,似乎能听到我和爸妈万事之劫的心声。
在这里好像有一种若有所依,若有所思,若有所悟,若有所归的灵性。
回到家里,一切都依然如故,我努力的让自己冷静下来。
想一想,还有什么事情必须要做的,可我看到眼前老妈用过的遗物,还是忍不住悲痛,只想大哭一场。
在我的一生中,遇到过各种难堪和痛苦,但都无法与老妈的离去带给我的痛苦相比。
记得有人说过,人的一生其实是不断的失去自己所爱的人的过程,而且是永远的失去,这是每个人必经的最大的伤痛。
年轻时的母亲 在我的书架上,摆着一张老妈年轻时的照片,拍摄的年份应该是1948年,距今也有70多年了。
照片是在照相馆里拍的,影像清晰,甚是好看。
一帧典型的少女形象,妈卷梳着荷叶头,前额一缕刘海儿,右边别着一个掐枝儿似的发卡,身上穿一件小边儿圆领的毛衣。
两眼清亮透明,严肃中带有微笑,一副美丽端庄的模样。
听妈说过,那时正怀着姐姐,是在前郭县一完当教员时拍的。
那是解放初期的黄金时代,也是母亲一家最好的时光。
姥爷从山东闯关东来到东北,学了厨师的手艺,和姥姥养育了他们姊妹六人。
大姨去世的早,妈是第一个出来参加工作,帮助家里承担经济压力的。
她把全部的工资一分不剩的交给姥姥,就是到省里,她也按月将部分工资寄回姥家。
1954年,妈随父亲进省城,调到省手工业联社,之后调到省二轻厅工艺美术处。
1969年,妈妈40岁,正当文革时期,又同父亲下放到农村插队落户,直到1973年,才重返工作岗位,直到退休。
老妈和我说起她不平凡的经历时,言语平缓,泰然自若。
她说,一个人平静的心态,是自己调整出来的。
要想着为别人做点儿什么,不要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别人,打扰别人。
在工作上做到虚心,才有安于本职的基础;只有尊重别人,才有生活下去的条件。
这就是老妈的人生哲理,我能如此的爱我的妈妈,也源自于此 。
我和我的母亲 妈妈生于1928年12月7日,卒于2021年8月26日。
倘若她还活着,到今年的12月7日。
她便活满了95岁。
到目前为止,她是族中最高寿的人。
铁军 2021年9月长春怡景园作者刘铁军 刘铁军,吉林长春人,长期从事交通规划工作,多有学术论文发表。
2013年退休,开始散文诗歌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