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21日,云南腾冲,展翅吸引异性的白蚁。
视觉中国/图2024年6月11日,太阳下了地平线,仲夏夜的软风一阵一阵地吹拂黏稠的人脸。
最低气温22℃,最高气温26℃,湿度89%,住着2400万人的上海整整闷了一天,大雨无论如何也没有落下来。
最让白蚁躁动难耐的天气也莫过于此。
晚七时许,上海市长宁区,第三女子中学的大礼堂灯火通明,刚结束高考的学生坐在这里,听老师讲解志愿填报。
一团又一团白蚁袭来,师生不得不挥舞水瓶驱赶。
白蚁不惧,轻飘飘掉落在填报书上,一不留神就往胳膊上爬,往衣服里钻。
这是上海唯一保留的女校,著名校友有宋氏三姐妹、张爱玲等,大礼堂已有近百年历史,学校及周边有不少历史建筑,它们都保留着木结构——白蚁最爱的安家之处。
虽然名字叫“蚁”,白蚁并不是“白色的蚂蚁”,而是属于蜚蠊目的昆虫,身体是黄褐色的,算起来和蟑螂的亲缘关系更近。
古人也发现了白蚁的存在,典籍中称其为“螱”(音同“卫”),意思是会飞的蚁虫。
每年3-7月,日落黄昏后,是藏在房屋里的白蚁“婚飞”期,它们飞出老家来“找对象”,参加相亲大会。
没有人说得清这一夜上海飞出了多少白蚁,有网友调侃“至少一个小目标”,“上海白蚁”一词冲上微博热搜。
上海市房屋管理局书面答复南方周末记者,截至2024年6月11日,上海房屋白蚁灭蚁量为2143户,比2023年同期下降了35%;962121物业服务热线共接到白蚁防治咨询1618件,比2023年同期下降了19%。
从区域来看,主要集中在黄浦、徐汇、杨浦、虹口和长宁区等。
不止在上海,数量庞大的宫殿、园林、寺庙等古建筑大多采用木结构,北京故宫、广州陈家祠、普陀山寺庙等都在对付这种小昆虫。
好在除了唤起密集恐惧,白蚁不具毒性,也基本不传播疾病,随着全球气候变暖,以及城市更新、绿化增多,白蚁的生存环境越来越好。
“白蚁也是生物链上的一环,人们注定要与蚁共存。
”上海市物业管理协会白蚁防治专业委员会秘书长周敏荣总结。
最爱老房子、木结构距离市三女中不远,童欣的家是长宁区愚园路一处带花园的老洋房。
纤维素是白蚁的最爱,木门框、木地板、木制家具、书籍、衣物……都是它们的盘中餐。
木质结构的老房子,低矮易受潮,杂物堆积,是白蚁相亲大会的最佳场所。
即便是整修翻新过的老洋房,若漏做防治,也难逃。
6月11日晚,上海白蚁大爆发时,童欣关好了门窗,外面的白蚁“旅行团”进不来,但是家里的“原住民”现身了。
角落的墙缝里,列队爬出的白蚁数量约有近百只,7个月大的缅因猫墨墨淡定地“玩虫子”。
童欣家2023年重新装修,年底才刚住进去。
白蚁很有耐心,出飞之前会经历漫长的族群稳定期,安营扎寨的过程可以长达七八年。
这期间,人类难以觉察。
即便是白蚁治理公司,最棘手的也是整修翻新过的老房子。
外面看着新,但内部可能漏做了白蚁防治,墙体被新墙面、新家具遮挡起来,专业人员很难通过简单的问询和观察追踪白蚁。
墨墨最早觉察白蚁出动。
猫咪天生对快速移动的物体很敏感,两周前,也是一个闷热潮湿的夜晚,墨墨率先发现带翅膀的白蚁绕着灯光飞来飞去,墨墨跟着跑来跑去,不亦乐乎。
“完了,墙里面肯定有虫巢。
”童欣还发现,当晚出现的大部分白蚁还没有翅膀,不会飞翔,但仿佛遵循着某种纪律,井然有序。
她赶紧抄起家伙拍打。
此时的白蚁韧性很足,拍轻了不行,必须用力重压,才会“爆白浆”而亡。
6月11日晚,童欣给好几家白蚁防治公司打电话,都说太忙,终于找到一家可以派师傅第二天一早上门。
师傅一看,角落的白蚁不一般,是白蚁中的兵蚁,专门负责族群的安保,说明童欣家的白蚁巢颇具规模,已经有点年头了。
“一个白蚁蚁巢内,有蚁王、蚁后、工蚁、兵蚁、繁殖蚁等,角色不同,各有分工。
”周敏荣对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工蚁负责觅食,兵蚁负责安保,只有繁殖蚁具有完整的翅膀,可飞到外面相亲。
繁殖蚁飞行能力并不出色,大多沦为了青蛙、鸟、蜘蛛、鱼等动物的口粮。
完成“相亲大会”的幸存者繁殖蚁,将成为缔造全新王国的“创始”蚁王蚁后。
外来者还是原住民从童欣家往南约三公里,可达位于淮海中路的网红打卡地武康大楼。
33岁的张盼盼是一家花店老板,家住这附近,也是一处年岁很大的老洋房。
2020年承租之前,房东也翻新过。
但除了塑料和铁质家具外,基本都是木结构,屋内原本没有安装金属纱窗,张盼盼平时就用粘贴型的简易纱窗阻挡蚊虫。
不幸的是,白蚁大军出动时,旧的纱窗刚好换下来,新的纱窗还没装上去。
6月11日下班回到家,张盼盼打开灯,女儿就惊恐大叫,“好多‘蚊子’在飞”!张盼盼定睛一看,翅膀很长,看颜色看长相,不是蚊子,尤其是窗台上和洗手间的白炽灯周围,密密麻麻,让人寒毛直竖。
张盼盼想到了,这是白蚁。
她早知老房子会有白蚁,周围邻居也对白蚁“见怪不怪”。
安慰好女儿和宠物,她立即出门去买雷达杀虫剂。
短短的来回路上,白色衣服就贴满白蚁,“人就像一块海绵抹布浸在水里”。
万幸的是,杀虫剂效果不错,一喷就掉落好多白蚁,每个房间的白蚁尸体堆起来,就像在沙坑里两只手捧起的沙堆。
张盼盼不敢细看,把白蚁扫进垃圾桶,将袋子紧紧地打了结扔到楼下的垃圾桶。
家里出现白蚁不要慌,先观察它们是外来者还是原住民。
与市三女中一街之隔,长宁区江苏路临街的小商铺也遭到白蚁的突袭,有门的关门,没门的关灯。
躲在门后的馄饨店老板在黑暗中看到,外面的白蚁还在不知疲倦地往透明门上撞,发出轻微而密集的砰砰声,从缝隙里闯进来的在地上肆意地爬。
负责清运附近湿垃圾的环卫工人好久没见过这种场景,地上天上都是白蚁,密得几乎要把路灯光挡住,“跟日食一样”。
没有戴口罩的人,一张嘴就能吃进好几只白蚁,还有白蚁“潜伏”在人的衣服上,跟着进了地铁站,甚至进了家里。
外来的白蚁主要被灯光吸引,关好纱窗,拉好窗帘,晚上灯光不要开太亮,就会劝退这些不速之客。
如果白蚁是家里的原住民,就要寻求专业机构帮助了。
应急时,可在白蚁纷飞的灯源下方放一盆水,使之掉入水中淹死。
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上海目前有57家白蚁防治专业委员会会员单位、550余名专业人员从事白蚁防治,联系方式及收费信息都已公开。
灭杀面积越大、木结构越多,费用越高。
举例来说,简易木门档的收费为每个150-300元,单层木地板的收费为每平方米25-50元。
除了上海,其他城市也时常在春夏季节受到白蚁困扰,如广州、杭州、武汉等,因为热带、亚热带的气候最适合白蚁栖居。
即使在寒冷的冬天,白蚁也沾光,享受空调和地暖,和人类一样过得舒适惬意。
治理之后,可能卷土重来从武康大楼起,沿着淮海中路向东北方向走上一公里,是淮海中路1487弄上海新邨,建于1940年代。
这处花园式里弄住宅小区里的楼不高,只有三层,外部均是淡黄色的素混凝土墙面,内部门框、窗框、楼梯、扶手、踢脚线多为木结构。
长年累月,木结构老化裂缝,踩踏触碰就有木屑掉落,窗台上还躺着断裂的白蚁翅膀。
6月16日周日下午,刘翀又来到这里。
好几位爷叔和阿婆认出他,亲热地打招呼。
也有租客刷到过刘翀治白蚁的报道,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上下三层的住户都聚拢过来,谈论这些天大战白蚁的遭遇。
2024年6月16日,上海徐房绿化有限公司白蚁防治中心副主任刘翀在居民小区治理白蚁。
南方周末记者黄思卓/图刘翀是上海徐房绿化有限公司白蚁防治中心副主任,从5月下旬,公司接到的白蚁订单就开始增多,6月11日前后,24小时接线电话更是“爆单”。
同事们周末也没得休息,一天到晚骑着电瓶车处理十多单是常态,轮值晚班的同事经常要干到半夜。
“前几天白蚁多得一塌糊涂,我都不敢住,搬到外面去了。
”一楼年轻的女租客向南方周末记者展示白蚁“占领”卫生间的照片,没有一块地砖是干净的,白色的马桶上爬满黄褐色的白蚁。
居民手机里的照片,白蚁“占领”卫生间。
南方周末记者黄思卓翻拍。
楼栋的公共区域较为昏暗,刘翀拿出手电筒,寻找“蚁路”。
“蚁路”是白蚁的黄褐色分泌物,顺着“蚁路”可以顺藤摸瓜,找到白蚁出入的孔洞。
根据住客提供的线索,刘翀很快就在窗沿、门框、墙缝等多处捕捉到白蚁的踪迹。
此时的白蚁依然不可见。
白天天气干燥,并不适合白蚁成群外出。
黄褐色的“蚁路”。
南方周末记者黄思卓/图刘翀用螺丝刀顶开一条小孔,白蚁像被抓包一样蠕动转身,想潜入更深处去。
刘翀趁此机会,把少许药粉喷入小孔,并迅速用一小团棉絮堵住孔洞,防止白蚁再出来。
刘翀对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他不可能撬开所有木材寻找白蚁的老巢,“白蚁总在阴暗潮湿的地方生活,有互相舔舐清洁的习惯,被喷到药粉的白蚁会通过互相舔舐把药粉传播到巢穴去”。
工作了接近一小时,刘翀合上工具箱收摊了,骑上电动车接着去下一处。
这一次他在上海新邨一连服务了六七户人家,可能过不了两三年,他还得上门。
周敏荣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专业白蚁公司不会也不能采用毒性很强的药水,“现在的药物都是低毒环保的,对白蚁的杀伤力相对温和,所以过一段时间白蚁可能卷土重来”。
市面上常用的白蚁防治药主要成分是氟虫腈等,工作人员使用时也不会大面积喷洒,而是找到白蚁踪迹后布点施药,每次药剂药水的用量有限。
生物链上的一环搜索白蚁的过往新闻,这些小昆虫臭名昭著,可谓“贪吃鬼”和“挖洞狂魔”。
特别能吃,还不忌口,饿急了连钞票都吃。
2013年,广东佛山一位老人在家里存了40多万元现金,半年后发现被白蚁咬得面目全非。
银行兑换残钞后,还是损失了约6万元。
树木和水利设施也会成为白蚁的盘中餐,引发安全风险。
树木被啃挖,台风天容易断枝、倒伏,不利于交通安全;水利设施被啃挖,就有“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风险。
2023年6月,水利部发文,要求在水库、堤防开展白蚁等害堤动物普查。
虽然木头是白蚁的最爱,但白蚁还会分泌蚁酸,时间长了能腐蚀钢筋、电缆,可能危及房屋安全。
因此,城市里的白蚁防治主要由住建房管部门负责。
在德语中,白蚁又称“Unglückshafte”,意为“带来不幸的动物”。
恼人的白蚁能否大规模整治,一劳永逸?曾有上海市人大代表建议加强白蚁患情整治力度,2024年5月29日,上海市房管局答复,城市房屋白蚁防治应当使用经批准的药剂,“目前本市各区都有白蚁防治专业队伍,能够满足市民日常房屋白蚁灭治需要”。
实际上,早年白蚁公司的承诺质保期可长达15年。
剧毒农药氯丹和灭蚁灵曾被用于建筑物的白蚁预防和灭治。
但正如著名的环保书籍《寂静的春天》中写到的,剧毒农药不只杀虫,还危害大自然乃至人类自己。
1990年代中期,联合国环境署呼吁全球遏制持久性有机污染物的使用,《斯德哥尔摩公约》由此签署,氯丹和灭蚁灵等多种化学品遭禁用和管制。
中国从1998年参与该公约的谈判,2004年加入公约,2005年,氯丹和灭蚁灵被纳入中国产业淘汰目录,作为有毒化学品重点控制和管理,全国使用量也逐步下降。
“单位、家里发现白蚁,要尽快找专业公司进行防治,同时我们也要知道,能破坏房屋家具的白蚁只占很少一部分。
”复旦大学教师、上海市科普作家协会会员裴鹏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白蚁也是生物链上的一环,既可以作为其他生物的食物,也可以加快分解垃圾,促进生态循环。
比如生物书上的故事,科学家珍·古道尔发现黑猩猩用小棍子深入洞穴,钓出美味的白蚁下肚,由此认为黑猩猩可以使用工具。
升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穿山甲,白蚁也是它们偏爱的食物。
许多枯木、枯枝的分解都要靠白蚁的蚁酸来实现。
坦桑尼亚贡贝,一只幼年黑猩猩正在捕食白蚁。
视觉中国/图看似讨厌的白蚁,在地球上生存的历史远比人类更久。
白蚁祖先的踪迹可追溯至白垩纪或侏罗纪,也就是大概6500万年前的恐龙时代,而人类历史只有不到三四百万年。
目前,除了苦寒极地外,白蚁遍布全球,是真正的“日不落帝国”。
而且,越来越多研究者发现,纯粹的化学药物防治并不理想,包含化学、生物、物理等技术的综合虫害管理模式正得到推广。
上海作为白蚁危害高发区域,已经对一些优秀历史建筑进行综合治理。
位于淮海中路的上方花园,2016年之前,蚁害治理只在室内进行。
后来技术人员利用饵剂吸引白蚁,饵剂盒里有药物可以阻碍昆虫正常蜕皮和变态,也安装了自动监测装置,识别白蚁的个数和类别后报警,技术人员再来定点灭杀,效果比居民报告更好。
(童欣、张盼盼为化名)南方周末记者 黄思卓 南方周末实习生 赵永琪 周新智责编 汪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