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哥哥,连表哥堂哥也没有,这一点在我小时候的伙伴里是很罕见的。
但我有一个老叔,我爸唯一的弟弟,他只比我大十二岁,基本代替了哥哥的角色。
睡魔。
我对他最早的记忆是他刚上高中,我上小学。
当时奶奶家房子还没翻新,正屋的旁边有一个半矮的偏房,屋里地面很低,有一副小炕,一张旧桌子和几个旧木箱子 ,还有一面小窗,玻璃不很透亮,即使在中午,微弱的阳光也只够照到炕头那一小块地方。
对于六岁的我来说,这屋子让人不安,像聊斋里会突然冒烟的鬼屋。
但当老叔放假回家,我每天必须进这个屋子一趟,因为奶奶安排我每天叫他起床,吃!午!饭! 蝙蝠喜欢挂在幽暗的山洞,蟾蜍喜欢钻进腐败的淤泥,老鼠……老叔喜欢用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起来,与他的小炕化为一体,在他与世隔绝的秘密领地里守护着不怎么值钱的宝藏……宝藏是我幻想的,因为要没啥宝贝,为啥他大中午还在那趴着?! 每天中午得到奶奶略显无奈的指示后,我更无奈的踱到小屋门口,先给自己鼓鼓劲儿,然后例行敲门,同时仰脖扯嗓子对天喊两声,老叔!老叔!吃饭啦!喊完不用等,直接推门进屋,因为门没锁,也不会有回应。
但这程序必须走,老叔说这是规矩和礼貌……唉。
进了屋看到的是一副亘古不变的画面,一缕正义的阳光从天而降,顽强地穿过雾蒙蒙的窗户玻璃,击散了空中群魔乱舞的灰尘,豁了命地砸向在炕头老叔脑袋的位置,但明显魔高一丈、未雨绸缪的老叔,体现了反派的无比狡诈,永远藏在被子下的脑袋,安然无恙。
所以我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扯掉他脑袋上的防御,对着他耳朵喊,快起来吧!吃饭啦! 干啥!一边去!这时老叔眼睛都不带睁的,骂一句翻个身,重新龟缩进被窝。
接下来的过程就很无聊了,不断的扯,不断的翻,跟炒鸡蛋似的。
我之所以每天接受这个无聊的任务,不是因为必须执行奶奶的命令,家里我是大孙子,老叔是老儿子,地位不分伯仲,我是可以耍赖不干的。
但只要我硬着头皮把他弄起来,就会得到一个奖励。
大侄儿啊,你去帮我把饭端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所谓的故事,其实是初高中的课文,但对于认知有限的我来说,老叔那懒的冒烟的脑袋里确实是有点宝藏的。
就这样,我知道了阿里巴巴与四十个马云…四十个大盗的故事,斯巴达克勇士都是酒精考验后的孩子,阿喀琉斯的脚后跟有春但不抗扎,特洛伊木马肚子里会有人跑出来乱杀。
讲完故事,老叔如果兴致高的话,还会带我一起庄严的低声吟唱那首: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然后以手为枪,互相piu、piu、piu! 童年的时光有时快乐短暂,有时又平淡漫长,但跟老叔在一起是不会乏味的,尤其是在他上大学后。
大学。
他考上大学是个奇迹,作为一个炕头守护者,用功肯定是不会用功的,这辈子都不会,他还酷爱围棋和足球,经常逃课,成绩惨不忍睹,让老师及家人形成统一共识—他没救了。
他最后为什么能考上大学,有很多版本的解释。
我爸说是他去学校把不懂事的老叔骂醒了,我大姑说是她把老叔骂醒了,我二姑说是她把老叔骂醒了,我老姑说是她……我一直听他们演绎当年的惊险奇迹,从不发表意见。
因为我很清楚,我老叔是谁都弄不醒的,除了会扯他被子的我。
老叔本人的解释我很认可,他跟我说是高三回家看到奶奶深夜还在干活做衣服(奶奶是裁缝),他觉得对不起奶奶,回学校后上课不睡觉,也不逃课了。
高考考完,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没想到他考了500多分,九三年500多分铁定本科大学了。
他实现了给我讲战争故事时吹的牛,考上了本科军校—南京政治学院,从那时起,他成了我们全家的骄傲,我奶奶在街坊四邻里的地位瞬间高不可攀…那谁,老郑太太厉害啊,培养出个大学生!…你看人家老郑家老儿子都考上大xiao了!…还上的军校,不要学费还倒给找钱呢……。
一般听到这些,奶奶的眼睛就笑成弯弯的月牙,脸上的皱纹也舒展的开了花,但嘴上却说:哎呀,也没寻思我老儿子能考上啊,成天睡觉,也不好好学啊,谁道了,哈哈…咋考上了…呵呵呵呵 老叔考上大学,让我很兴奋,因为是军校。
他上学后第一封家信中,夹了几张军装照片,有拿手枪的,有端冲锋的,军帽上的五星光芒四射。
看得我尖叫连连,五体投地。
瞬间,老叔在我心中从小炕上的睡魔变成了英勇无敌的人民解放军。
每年寒暑假,他回家的时光就成了全家的节日,特别是我,期盼着听他讲述军校的故事,还有他带回的礼物。
礼物。
多年以后,面对语文监考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郑将会想起老叔给他带回原版西游记那个遥远的下午。
他给我的礼物主要是书。
先是西游记,文言版的,吴承恩的原话。
那时我五年级,第一页就看了半天,所幸老版西游记电视剧我看的烂熟于心,慢慢对照电视情节,一点一点猜那些陌生的文字是什么意思。
一年内,这本书从头到尾,我看了整整八遍,让一个小学生初步掌握了文言文的字义和语境,虽然不够准确,但基本能看类似的书了。
后来他给我带回了文言版的水浒传、三国演义,然后在小学毕业的暑假,他带回了几本书,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唐诗三百、宋词三百、毛主席诗词选。
都摆在我面前后告诉我:这个暑假你必须全背下来…… 我虽然小但不傻,便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怎么可能?!老叔比我想象的理智—让你背你就背,别废话! 我没敢反驳,因为我确实有点怕他的,不仅因为他人民解放军的伟岸形象,还有更重要的,他敢踢我!是的,我的亲叔叔,我爸的亲弟弟,人民的解放军,他敢而且喜欢踢我,不分场合,不管谁在。
家里人包括我妈,都选择无视这件令人发指的恶行。
所以,我也机智的选择识时务,做一个年少的俊杰。
唉,背就背吧。
寒假作业也不写了,电视也不看了,也不出门野了。
好在不是让我全背这三百那三百的,是背他精选的百十来首,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没办法,全背。
那一个多月我不知怎么坚持下来的,暑假最后一天晚上,老叔和我爸对我进行了考核,将近半夜十二点,我背诵完了全部内容,他俩表示满意,然后打开电视,十二点零五,我们爷仨一起看了抗日电影“烈火金刚”,里面的武工队被汉奸抓住用了酷刑,我当时感觉那汉奸跟我老叔长的有点像……后来 。
后来我上了初中,老叔毕业,分配到长春军校教书,给我买了一本《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并高度赞扬我用粉笔刻十二生肖的雕虫小技。
假期时我忙着补课,听说他忙着谈恋爱。
后来他又忙着准备结婚,我看到了未来老婶儿的照片,假期他回来的晚,走的早。
再后来,他结婚了,婚礼没让我去,怕耽误我学习。
婚礼照片我看到了,老叔很开心,就像当年在奶奶家院子里找到了那颗最甜的草莓。
我替他高兴,并不怀好意地想象等老婶儿发现他是个懒蛋,会不会直接把他踢下床。
然后,我有些失落,因为我的童年和他的青春,结束了。
再再后来,他儿子出生,我上大学,结婚,工作,当爹,似水流年,白马过隙。
昨天老叔的儿子到中科大报到,看到刚拍的照片里朝气蓬勃的老弟和身边鬓角微霜的老叔,突然想起了三十年前奶奶家小屋门外无奈的我,和屋里炕上无聊的睡魔。
便以此文作无法忘却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