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前,铁人和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接受采访吗?”我摇头,他接着和我说:“其实我生性不善与人沟通,让我抛头露面做一个卖壶的生意人我是不愿意的。
但是,这门手艺很可能在日后的某一天就消失了,师傅一直希望有一个人能站出来,让更多人了解、认识到潮州朱泥壶。
而这个人,现在就是我。
”听了他的话,我竟有几分动情,内心五味陈杂。
他开始慢慢和我说起这门手艺的故事:在唐宋时期,潮州人知道欲得一杯好茶,好火、活水、好茶、良器和得当的冲泡方式缺一不可,而这良器,他们极为看重。
清光绪年间金成祥在《海珠边琐》一书中曾经说过:“潮州人茗饮喜小壶,故粤中造孟臣、逸公小壶触目皆是。
”而从清代中期开始,潮州朱泥壶便独具一格,广泛生产和应用,并代代相传一直延续至今。
但为什么如今手拉朱泥壶在潮州家喻户晓,而在其他城市却鲜有人知呢?他说,很大的原因在于潮州手拉壶一直是家族式传承,200多年来,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
各家的泥料、工艺、技术、釉水、对外秘而不宣。
制壶师傅靠手艺吃饭,怕被别人抢饭碗,关起门来做手艺。
潮州的一些老师傅,看到有外人来拜访,他就不做壶。
所以,从清朝发展到现在,潮州壶的制作工艺只以三大传统老字号壶艺世家(以谢华为首的俊合号,章燕明、章燕城为首的安顺号和以吴瑞深、吴瑞全为首的源兴号)为主流。
单看壶艺世家传承人的名字也知道,别说外人,连女婿都休想学到做壶这门手艺。
就因为闭塞,传承成了难题,近十年也只有几十个人在做朱泥壶,不出潮州,基本上就消耗完了。
所以,基本人人都了解宜兴紫砂,但在潮州外却少有人知道潮州朱泥壶。
为了一把壶,拜了师父,学了手艺铁人并不是潮州人,他的家乡在成都。
以我们现在的话来说,他其实是一个“标准的富二代”。
他家里生意做得很大,主要经营茶叶,当时因为生意成都、潮州两边都有,所以他就两头跑。
当时的他,只是希望靠自己的能力来创业,能够获得一些成绩。
但好像事物的因缘早已定好了。
因为茶叶,他就接触到了茶器,然后因为喜欢,就开始玩壶,最早也会买一些宜兴壶,但到了潮州,自然在和朋友喝茶聊天的过程中了解到了潮州壶。
偶然的机会,他见到他后来的老师(谢华)做的一把贵妃壶,因为每个玩壶的人可能终极梦想就是能玩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全国紫砂壶行业一共才评选出13位“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的壶。
当他触摸到那把壶的时候,竟有种触电般的感觉。
光看壶不过瘾,玩壶多年的经验让他知道,壶的身上往往都有做壶人的影子。
壶的气场也会和那个制壶人相关。
所以见了老师的壶后,他就特别期待见老师一面。
他托了很多朋友,在朋友的帮助下来到了谢华老师的工作室。
第一次见面安排在谢华工厂的会客厅,这里面陈列了不少老师多年来的作品。
在铁人眼里,谢华老师的作品气势磅礴,给予了传统朱泥壶完全不一样的视觉。
所以,当时的他就好像要见明星的小粉丝一样兴奋,觉得自己此行能见到老师实在太幸运。
老师很随和,并没有因为他是一个门外汉而摆出大师的姿态。
相反,他开门见山地跟铁人讲了很多制壶这个行业的事情,比如,在过去手拉朱泥壶也多被作为冲泡功夫茶之用而非艺术收藏品。
它的泥料质地也被人诟病,很多人认为潮州手拉壶是“土罐”,只是“实用器”,品位不值一提,根本没有办法和宜兴紫砂相提并论。
但老师出身壶艺世家,作为手艺的传承人,却并未因为放弃。
他开始对这一项手艺的研究。
从材质入手,探寻合适的泥料,从工艺、内涵、艺术的角度去提升朱泥壶。
铁人知道,老师的内心承载了潮州制壶人400年来的心愿。
他希望将手艺传承下去,所以他才会打破祖宗传手艺的规矩,开设了谢华授徒工作室,凡是想要学习这门手艺的不论男女老少,不论什么国籍都可以来学习。
凡事来学习的学生,就免费提供场地、机器、工具、还管茶水。
这似乎就是手艺人那种匠心,和趋利的商人截然不同。
在感动之余,他做了一个改变一生的决定:拜师。
拜师学艺,被师兄戏称为“铁人”学习一门手艺,从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它的每一个细节都值得用尽一生的心力去琢磨。
朱泥壶采用的是古老的辘轳手拉方法,泥料自下向上伸延且内外翻转成型,手指和手臂配合,捏、压、按、挤,促使坯体绞转多姿。
因此手拉成型灵活多变,随意而就,造型的变化,能在一刹那间完成。
相比于紫砂壶,它对基础的技艺要求更高。
他在见面后就决定要拜师学这门手艺,于是向师父表达了要拜师的想法,师父先没说同意不同意,而是派了一个师兄来教他,教了大概有一天。
因为潮州壶入门基础非常难,要求也高,再加上他第二天要出差,所以马马虎虎练了一天,走之前,他不忘再次跟老师表达了希望学艺的想法,老师就让他有时间再回来练。
当时,像铁人这样来老师的工作室学习的人也挺多的。
有些坚持下来,但也有很多中途就坚持不下去,荒废了这门手艺。
但这一次,铁人是下定了决心,出差回来后又去了老师的工作室。
这一次一呆就是半个月。
为了尽快能够掌握技艺,他晚上就在楼梯下面搭个木板睡,这样就能多一些练习的时间。
但学习的条件非常艰苦,其实作为采访人,我真的很想象一个曾经过着优越生活的人,是如何挨过炎热的夏天以及无情的蚊子。
楼梯下有一些潮湿,本身蚊子就多,还没有蚊帐。
那时,他每天就身上几十个包,就这样还要坚持练习20个小时,常常练到双手经常灌脓。
这个期间,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练习,老师只是偶尔过来指导他一下,或许就是想看看他是否坚持得下去。
以前,铁人的名字叫廖奥,而“铁人”这个称呼,就是师兄弟们取的。
就是因为他开始学做壶的时候总是废寝忘食,常常是练了一天然后就忘了吃饭,后来就流传开了。
他们把这叫铁人精神,现在授徒工作室发展到上百人,大家都知道这位师兄,而这种精神也成了工作室文化的一部分。
当这半个月痛苦的练习暂时告一段落后,他又一次因为生意不得不回到成都呆半年。
临走前,老师动了情,跟他说:“小廖,送你部机器、工具,带上泥巴,自己回去的时候也可以练练。
”听到这番话,他知道自己终于得到了老师的认可。
从那以后,他再回去跟老师学习的时候,老师都是在自己的工作室手把手教他。
拜师成功后还有漫长的道路,只揉泥就揉3个月,泥团抱正就15天,每天晚上躺下以后,整个人仍是天旋地转,还像在工作台前一样,但他就好像“吃了秤砣铁了心”。
他成了老师的徒弟后,可以真正地学习这门手艺。
但与此同时,他也告别了家族企业的优势,告别了原本曾经想发扬光大的生意,这生意当时是怎么样一个情况呢?也就是每年可以给他带来几百万的收入。
这样的诱惑,都放弃了。
或许在别人看来,一个好好的“富二代”,一个有着事业前景的人怎么突然就做了手艺人,完全不能理解。
当然,其实他也不是圣人,他说自己承受非常大的压力,有一段时间也很痛苦,因为生活真得很难。
但他做出了艰难的选择:人生应该把一把朱泥壶做到极致。
为了推广朱泥壶,只身一人去宜兴参加全国紫砂壶大赛他跟着老师学做壶13年,很多年也没有做出心中那把好壶。
好壶是什么样呢?他也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每一步都必须走扎实。
在学习的过程,他也看到其实潮州制壶的大部分老匠人对自己的手艺还是很不自信,因为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真正地走出去、亮出来。
但他希望能扭转大家对朱泥壶的印象,所以当后来得知有这个全国紫砂制壶大赛的时候,几乎所有潮州制壶的匠人都不支持他去。
唯独老师跟他说:“小廖,你要去,你去代表我们潮州!”据说,他是历史上第一个敢到宜兴现场制壶比赛的潮州匠人。
因为20位进入决赛现场比赛的选手,除了他一个全是宜兴的,他就只身一人去到宜兴。
比赛很艰辛,它的规则需要在一天半的时间里完成了一把壶,要知道按照潮州制壶工艺,一天半做出一把壶是一个原则上几乎不可能的事。
同时,他又受到了主办方不少的排挤。
但最终还是完成了壶,因为一些因素只获得铜奖。
但比比赛更让他感动的一点,是比赛期间全潮州制壶的同业,都齐心协力地来帮他投票拉票,所以这件事在他眼中算是潮州制壶史上一个蛮具有里程碑的事件。
它让潮州制壶的几大家族前所未有地团结在了一起。
这也是潮州壶迈向全国,迈向世界的一小步。
谢华老师一直想要在传承、传播的路上开创一个潮州壶的时代。
他的这份期待寄托在了徒弟铁人身上。
铁人也希望能够帮助他完成这件事,所以他站了出来。
成了一个“抛头露面”的匠人。
尽他所能去宣传,去让更多人了解这门手艺。
所以,如今的铁人除了仍然在制作心中那把满意的壶外,也开始全国各地去宣传潮州朱泥壶。
他积极参与各种各样的活动,也有很多的媒体去采访他,给他拍短视频。
他从不拒绝,与东家结缘后,还玩起了直播。
但最后,我想把他开头说的那段话告诉大家:这么多年我一直不善于跟人沟通,也不喜欢自己站到前面去,而且宣传推广需要花很多时间,这就极大地压缩自己的做壶时间,而且宣传这种事,离不开炒作,恰恰我却是个喜欢实事求是的人。
所以自己也一直比较排斥。
但是,潮州制壶400来年,一直最缺的就是传承、传播。
传承,老师打破传内不传外的行规公开传艺,但传播缺一直没人去做。
老师花钱出力来传承,我能做的只有尽力来传播、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