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70年代,上图古籍组成员严佐之(左二)、陈先行(左三)、任光亮(右二)等在一起整理图书。
顾廷龙先生是长寿者,在他九十岁以后的岁月里,终于编成并出版了他盼望数十年之久的《尚书文字合编》《王同愈集》以及《读史方舆纪要》,同时还主编了《续修四库全书》,这些都是老先生为之高兴的事。
尤其是前三件事,他认为是了却心愿的大事,因为《合编》是三十年代和顾颉刚先生一起合作的题目;王同愈是顾先生的外叔祖,于先生教益甚大;《纪要》的整理出版,则是叶景葵先生生前的夙愿。
然而,对于晚年的顾先生来说,除了继续将《吴愙斋先生年谱》《严久能年谱》的材料重加排比并交出版社外,最耿耿于怀的可能是对于“合众图书馆”的评价了。
那是缘于《中国大百科全书•图书馆学卷》出版后,内里的“上海合众图书馆”条目下注云:“见上海图书馆”,总共六个字。
先生阅后,大不满意,他曾对来访的时在苏州大学任教的潘树广先生说:这“不免太简单了。
‘合众’十五年经历,最为艰难之日,开办时在空无一物、空无一人的情况下进行。
到捐献市人民政府时聚书三十万册,捐献后改名历史文献图书馆。
我们编印了一册《中国现代革命史料目录初稿》,解放初中宣部同志说,你们有远见。
此原公立图书馆不能做的事,十四年的时间不短,而且经历了困难时期。
‘见上海图书馆’一语,太简单了,太轻松了。
”先生希望潘先生暇时写一篇对“合众”公正评价的文章。
可惜的是,潘先生也于前二年去世了。
我相信他一定有心想去达成老先生的心愿,但是天不假人,在时间上却是来不及写了。
本文并非为专门讨论上海合众图书馆在那个艰困的四十年代里,为国家、为民族保存那么多的传统文化和文献的功绩与贡献,而只是想通过当年顾廷龙先生所编《合众图书馆丛书》,来窥见“合众”工作之不易。
“合众”是在 1939年7月,随着顾先生辞去北平燕京大学图书馆的工作,举家南下,抵达上海后才开始筹备成立的。
它的创办人是时任浙江兴业银行上海总行董事长的叶景葵先生、上海商务印书馆董事长的张元济先生,以及曾任江苏省省长、国民参政会参政员的陈陶遗先生。
之所以用“合众”之名,乃取“众擎易举”之意。
在三十年代的后期,上海地区已有普通者如东方图书馆、专于近代史料者有鸿英图书馆、专于自然科学者有明复图书馆、专于经济问题者有海关图书馆,至于中学程度所需要参考者有市立图书馆。
而“合众”则是一个为保存固有文化而办的国学之图书馆,其所收图书范围在搜集各时代、各地方的文献材料,供研究中国及东方历史者的参考。
又由于历史的范围广大和它发生关系的学科很多,所以在形式上又不限于图书,凡期刊、报纸、书画、书札、拓片、古器、服物、照相、照相底片及书版、纸型等,亦均收存,务使与考史有关的东西,不致遭无人问津而毁弃。
关于《丛书》的编印,并非是临时起意即兴编辑的,而是自“合众”创立之日始,即表露在它的发展规划里了。
在当时,创办“合众”的目的即在于“抗战以来,全国图书馆或呈停顿,或已分散,或罹劫灰。
私家藏书亦多流亡,而日、美等国乘其时会,力事搜罗,致数千年固有之文化,坐视其流散,岂不大可惜哉!本馆创办于此时,即应负起保存固有文化之责任。
”因此,在 1939 年 8 月,“合众”正式开始工作,这之后,即在 12 月之前,就应有此计划。
这一点,可以见《丛书》中叶景葵跋《恬养斋文钞》,叶云:”景葵近与二三同志创办合众图书馆,搜残编于乱后,系遗献于垂亡,已将敝斋旧藏悉数捐赠,此书亦在其列。
今由馆出资排印,即作为馆刊《丛书》之第一种,其余箧衍稿本当竭绵力,陆续刊行,以传布先哲精神于万一。
”此跋写于 1939 年12月。
《丛书》初集于 1941 年至 1945 年由合众图书馆汇编印行出版,为《恬养斋文钞》四卷,清罗以智撰。
补遗一卷,叶景葵辑;《吉云居书画录》二卷,清陈骥德撰。
补遗一卷,顾廷龙辑;《潘氏三松堂书画记》一卷,清潘志万辑。
补遗一卷,潘承弼辑;《吉云居书画续录》二卷,清陈骥德撰;《李江州遗墨题跋》一卷,清王乃昭辑:《朱参军画像题词》一卷,清叶昌炽辑;《余冬璅录》 二卷,清徐坚撰;:《凫舟諙柄》一卷,清许兆熊撰;《寒松阁题跋》一卷,清张鸣珂撰;《闽中书画录》十六卷首一卷,清黄锡蕃撰;《里堂家训》二卷,清清循撰;《论语孔注证伪》二卷,清丁晏撰;《东吴小稿》一卷,元王实撰;《归来草堂尺牍》一卷,清吴兆骞撰。
二集仅一种,1948 年2 月编印出版,为《炳烛斋杂著》七卷,清江藩撰。
内含《舟车闻见录》二卷续集一卷三集一卷、《端研记》 一卷、《续南方草木状》一卷、《广南禽虫述附鳞介述兽述》一卷。
均为未刊之稿。
《闻见录》多记清初国朝典章、边陲掌故及塞外名物,以至清初农田赋役,共 160余则。
是录原有十卷,今本非其完帙。
《端研记》述端石品类及产地情况,盖江氏尝客两广总督阮元幕甚久,喜蓄砚石,且探究有得,宜其言之亲切。
《续南方草木状》盖继晋嵇含之书而撰,记岭南草本凡四十余条,或得之故书,然大多亲所见闻。
《禽虫鳞介兽述》计三十余条,视前诸种书为驳杂,要为多识之助,初未必有意于著述也。
对于丛书来说,是汇集许多重要或难得的著作为一书,最便于学者阅读和流传。
但由于中国的兵燹战乱及水火灾厄,图书极易散亡,学者访求困难,因而丛书的辑印,特别起到了流通书籍,便利研究者的作用。
对于编纂《从书》来说,并非一般人想像之易,即把数种图书拼在一起即可,而是每种图书都需事先校阅。
即以《恬养斋文钞》为例,顾先生自1940年1月开始查阅它书,补其书缺字,在校样出来后,顾先生又仔细校过,直至是 5 月方才印出。
最有意思的是,《从书》 中没有一部是大部头者,而且没有刻本,所用底本都是稿本、抄本,且都是据该馆所藏。
这大约是期在使先贤未刊之稿或刊而难得之作广其流传也。
其为稿本者五种,为《恬养斋文钞》《李江州遗墨题跋》《闽中书画录》《里堂家训》《论语孔注证伪》。
其他皆为钞本,计九种。
于此可见顾先生等人极为重视抄本、稿本,其搜罗前人著述,不遗余力,发幽阐隐,功不可没,当年的《燕京学报》第二十六期在报道“合众”筹备近况时,也云:“一面校印前贤未刊之稿,嘉惠后学,以广其传。
”《咫园丛书》书影《丛书》开本不大,小本子,两集相加,收书十五种,竟然用了八年的时间,也可谓是“旷日持久”的了,由此亦可见当时编书出版之大不易。
顾先生尝云“本馆丛书之辑,志在使先贤未刊之稿,或刊而难得之作广其流传,顾非一馆之藏之力所克胜任,缘商同志谋集腋成裘之举。
所选著述以捐资者之意趣为指归,各彰所好,各阐所宗,学海无涯,造诣不一,要其专治所学,发抒心得,必有足贡献于后来者,勿偏持门户,勿执一绳,百采撷英华,视读者之去取何如耳。
”在当时的形势下,上海的物价日涨不已,几乎使百姓每感不敷、惶惶不安。
“合众”虽然仅有数人,但经费维艰,在各董事的筹画下,勉强度过难关。
即为编此《丛书》,顾先生也费尽口舌,求托朋友捐资代印。
《吉云居书画录》《潘氏三松堂书画记》为李英年捐资。
《吉云居书画续录》《李江州遗墨题跋》《朱参军画像题词》《余冬璅录》《凫舟諙柄》《寒松阁题跋》 为礼髡龛主人捐资。
《闽中书画录》为李氏拜石轩印行。
《里堂家训》为袁鹤松、潘炳臣、冷荣泉、杨季鹿四先生合力赞助。
《论语孔注证伪》《东吴小稿》《归来草堂尺牍》则为陈文洪独力担纲。
此项丛书的捐资者,也并非富商大贾,然而他们热爱中华传统文化,愿为乡邦文献流布而贡献一己之力,这是值得赞扬的。
然而印书不易,还不至此。
为了节省一点排版费,顾先生担当了其中几本书的书写工作,写就即可上机石印。
顾在1995 年10月4 日致潘树广的信中说:“关于《合众图书馆从书》,这是逐一积累起来,不是一次印成的。
第一种是排印的,当时初创,图书馆创办人之一叶景葵,他收书重抄、校稿本,有愿将稿本逐渐印出。
第一种清仁和罗以智的《恬养斋文钞》,第二种至六种皆有关书画者,李英年捐资,他爱好书画。
焦循、丁晏、江藩三人著作是几位扬州营银钱者出资。
照相石印印不起了,由我写药水纸直接上石者。
图书馆的财力日绌,社会上物价日涨,抗战胜利后第二集印了一种,也是江都人著作,江都营银钱者捐资。
时局动荡,物价飞涨,当时我亦苦中作乐也。
”顾先生为《丛书》还写过一段发自肺腑之言,有云:“除此世变抢攘之日,物力凋剞,旷古未有,《从书》之印,先后六年,成书十有四种,编次不免芜杂,工事每况愈下,因陋就简,咎何敢辞,勉强为之,犹贤乎已,因便流通,汇编成集,述其缘起如此。
”实际上,顾先生本人那时的日子也是过得紧巴巴的。
津尝读顾先生日记,1945 年1月8日云:“然余月入不敷甚钜,正在托嘉将李英年所赠布一匹出售。
明日又候书估将《愙斋集古录》等让人,区区之物,不够一鬻。
一两月尚有维持,以后不了,虽目前无论何处薪金不足以赡家,然负最高责任者亦当为职员思之。
”也是同月,在征得叶景葵同意后,顾先生又将自家所藏图书十四种,价让“合众”,得款三万元,以交儿子诵芬学费。
二月,新年即临,顾夫人斥金饰度岁,盖“已鬻书若干种,物昂不足维持,文人不事生产,所恃者薪水。
今薪水所入尚不给,若余者绝不愿谋分文不义之财。
于是,自束至一无罉隙处,此忧患亦无愧无怍矣。
”故先生又叹曰:“生活维艰。
年况愈下,思之凄然。
”别小看了这部《丛书》,如果将之和其他同类丛书相比,或有其优之处。
其所收之书均有跋文,重点介绍所印图书之价值。
如叶景葵撰《闽中书画录跋》,约四百字,有云:“今观《书画录》,以吾杭李氏晞曾《八闽书画记》为蓝本增辑,凡五易稿,由二百余家增至八百余家,所采之书,多至三百二十余种,其致力于谓勤矣。
”又如张元济撰《吉云居书画续录跋》,介绍作者陈骥德甚详确。
而顾先生所写计有六种,其《归来草堂尺牍》,跋云:“此册未经刊行,附诗述怀一首,亦出集外,尤为可珍。
详览诸札,可见兆骞生平志节与当日塞上景物;足备故乘之遗,即此鳞爪,岂可等闲尺牍视之哉?爰为印行,以广流传。
”另《余冬璅录》二卷,原为徐坚手稿,并经沈钦韩朱笔删润,间有钦韩按语。
此书乃为 1941 年文禄堂书估王文进(晋卿)借与顾先生传录者,后顾即依沈钦韩校改正写定,付诸石印,为艺林添一掌故。
六种中跋《凫舟諙柄》为《顾廷龙文集》失收。
据《中国丛书综录》的著录,总共包括了当时北京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南京图书馆等四十一馆的丛书,共2747 种之多,但是其中编辑出版于四十年代者,却非常之少。
笔者曾作进一个初步的统计,仅有 50 种左右。
而有图书馆背景者,除此《合众图书馆丛书》外,还有《玄览堂丛书》(又有《续集》《三集》,郑振铎编,国立中央图书馆出版)、《边疆从书续编》(吴丰培编,北平燕京大学图书馆出版)。
当然直接打出自己的旗号而为《丛书》的,还有一种《私立北泉图书馆丛书》,那是民国间怡兰堂刻本,所收书八种,或是在四十年代之前出版者。
此外,1937 年出版的《国立北平图书馆善本从书》也是编得很好的一部丛书,虽仅收有十一种,但每种都有谢国桢的跋文。
一个成文于三十年代末,主要活动在四十年代的“合众”,在数本所谓的“中国图书馆事业史”上,都没有一席之地。
这也并不奇怪,因为在当年灯红酒绿的上海滩蒲石路(今长乐路、富民路口的转角)746号上的“合众”,确实从来就没有悬挂出自己的图书馆招牌,因为它不想张场,不管地处法租界也好,还是上海沦为孤岛后,也抑或抗战胜利后,除了像钱钟书、郑振铎、马叙伦、胡适、徐森玉、顾颉刚、王重民等重要学者时有光临外,一般人是不知道“合众”的底细的,因为这是一个带有研究性质的图书馆,而不是公共图书馆。
然而,也正是这么一个在一般人看来并不起眼的小图书馆,竟然在五十年代初期,已拥有了三十万册古籍善本及线装书的收藏,还有各种稀见的文献资料,包括共产党早期文献。
不仅如此,在四十年代时,中国尚有数十个规模不小且也有名气的图书馆,或许是大有大的难处,要照顾方方面面的事,所以尽管拥有较为丰富的资源,但是有为的甚少。
“合众”是小图书馆,却能利用馆藏流通图书,在艰困的条件下,居然印出了自己的《丛书》。
可见小馆也能办大事,“合众”功莫大焉。
这套《丛书》虽说是四十年代的出版物,可是流传到今天却是已经不多的了。
查《中国丛书综录》,计有十五个图书馆入藏。
附带说说,1949 年时“合众”征集到宗惟恭辑刻的《咫园丛书》的版片,于是重印出版。
这部《丛书》共有《金陵古金石考目》一卷、《刻碑姓名录》三卷、《官阁消寒集》一卷、《江淮旅稿》一卷、《嘉荫簃集》二卷五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