腻 歪文 / 冯骥才锅店街上靠近瑞蚨祥不远的地方住着一个男的,光头,光棍,四十多岁,名叫腻歪。
腻歪当然不是大名,是外号。
这外号“腻歪”两字真绝,不仅把这人的性情叫了出来,连模样也叫出来了。
一个人,无缘无故整天皱着眉头,满脸不高兴,无论嘛事也招不起他的兴致。
多好吃、多好看、多好玩、多稀罕的事,他都不多看一眼。
反过来多凶、多坏、多惨的事,他也不瞅一下。
好赛他心里只有自己那个解不开、撂不下、摆不平的事,是嘛事?没人知道。
没人知道的事,人人想知道。
瞧瞧他——整天眉心总像个馄饨那样揪着,脸盘总像块瓦片那样板着,眼珠子像死鱼眼,哪儿也不看,这眼神儿可是学都学不来的。
他到底为嘛腻歪真费猜。
就像一根绳子上的死结,谁都想解,没人能解开。
有人说是因为他死了爹妈,光棍一个,闷得慌。
有人说是娶不上媳妇,愁得慌。
其实都不是。
他爹是打江西来的大瓷器商,专卖上品青花瓷,把景德镇成色最好的青花瓷,用车用船弄到天津,再往紫竹林租界里送,还在锅店街上开了一个挺阔气的瓷器店。
他家靠瓷器发家发财,一家子人只穿绫罗绸缎,从不穿布衣裳,虽然爹妈一去,家里没主心骨了,瓷器买卖没人做了,店铺也关了门;但现在他还住着一套带前后院的瓦房呢,只要他招亲,谁家有闺女不笑着脸往他家送?他为嘛腻歪?有人说他打小就腻腻歪歪,没高兴过。
这腻歪这外号打小就有。
如果天生腻歪,这就没治了。
冯骥才先生手绘的“腻歪”天津卫人比人厉害,没有没治的事。
要是没碰上陈六,说不定他这一辈子就这么腻腻歪歪,一直腻歪到死。
可是他碰上了陈六,陈六就给他改了。
陈六这人够明白,也够狠够绝。
陈六原本不是锅店街人,他在西头卖糖炒栗子,栗子炒得又甜又香又鼓又亮又好剥皮又好吃,可是西头的人穷,口袋里只有铜子,锅店街这边的人阔,口袋里全是银子。
人跟着钱跑,他就跑到这边摆摊赚钱。
谁想到锅店街寸土寸金,划地称王的混混儿多,能在这边插腿立足的全不是一般人。
比方陈六,打他在锅店街上露面那天,就没人跟他找过茬,他看上去并不横,为嘛没人敢招惹他?这里边的缘故都在后边的故事里。
一天有几个土棍儿跟他说闲话,说到了腻歪。
人们说腻歪,总绕不出这个题目:他腻歪个嘛?谁料陈六说了一句:“哪天把他那个狗窝烧了,他就不腻歪了。
”那几个土棍儿笑道:“那不就更腻歪了,说不定一头扎进南运河。
”笑话说完就过去,可是一个月后,锅店街忽然着火,冒黑烟,大火苗子窜上天。
紧跟着远近水会敲着大锣。
唿喇喇全赶来。
人们瞪眼一瞧,竟是腻歪家。
只见腻歪光着膀子,穿一条睡裤,从家跑出来,浑身黑烟子,像从烟筒眼儿里钻出来的野猫,连蹦带跳,连喊带叫,腻歪很少说话,他是嘛嗓音,谁也没听过。
这回听到了,有人说像谦祥益扯布的声音,有人说像夜猫子叫。
这场火是“绝后火”,把他家烧得精光,只剩下一个空壳。
屋子里的东西全成了灰儿,只有后院堆着一些瓷缸瓷罐,混在一堆烧焦的废墟里。
瓷器不怕火烧。
拿火烧成的东西都不怕再烧。
据说大火刚起来时,一些小混混趁火打劫,钻进屋里火里,一边喊救火,一边偷东西。
珍稀细软准都叫混混儿们掏去了。
腻歪从头到尾一直像只黑猴子在他家门口又蹿又跳又喊又叫。
可是转天,没一点动静,烧焦的房子冒着缕缕蓝烟儿,却不见腻歪的影子。
他在世上孤单一人,无亲无故,能去哪儿?有人说,这一场大火叫腻歪活到头了,准扎河了。
有人把这话说给卖糖炒栗子的陈六。
陈六却说:“又不是三九天,河里没盖盖儿,谁想跳谁跳。
他要是想活就死不了。
说不定这场火救了他呢。
”陈六的话没头没脑,没人当事。
只有一个小混混儿听出点东西。
究竟这场火来得蹊跷,前几天说闲话时,陈六刚提过把腻歪的“狗窝”烧了,就真烧了。
烧这把火能是谁呢?为嘛烧他家?想趁火打劫?半年后,有人说看见腻歪在租界那边的码头上扛活。
这话没人信,他平常连买两西瓜都雇人抱回家,肩膀子哪放得上东西?自从这个谎信过去,再没腻歪的消息。
1917年的天津街头杂货摊四年后,瑞蚨祥斜对面那个药店叫洋药顶的干不下去了,关门歇业,铺面挂牌转租。
没几天,一个干净利索的中年人把这店面接了。
这次开的是瓷器店,专门营销景德镇的青花瓷。
这店一开张就像模像样;青花瓷青花瓶青花罐青花缸青花碟子青花碗,从里边货架一直排到当街。
一对一人高、画满刀马人儿的青花大瓶,像门神似的,一左一右守在大门两边。
这铺子只三个人,一个掌柜两伙计。
掌柜的姓杨,名光正。
人说是江西人,口音却带点天津的腔调。
他一身短打,更像个伙计的领头。
人勤手勤,和伙计一起里里外外,很快就把买卖干得热乎起来,连紫竹林的洋人也跑来买货。
这叫人们想起当年腻歪他爹那个瓷器店。
有个脑筋转得快的人忽然说:“腻歪他爹姓杨,他也姓杨,他爹不是江西人吗?这人是不是前几年一把大火烧跑了的腻歪?”他叫杨光正。
可是这里的人们只知道腻歪那个外号,谁也不知腻歪的大名。
再说猜归猜,看模样却半点看不出来他是腻歪。
瞧他眉清目朗,哪有腻歪眉头上揪着的那个大疙瘩?再看他这张脸多活分,整天挂着笑,腻歪那脸——总像别人欠他五吊八吊钱。
怎么看,他都不是腻歪;可怎么想,他都和腻歪连着一点什么。
于是小混混们想出一些坏招,打算探个究竟。
陈六知道了,就把炒糖栗子的炉子搬到杨家瓷器店的对面。
还放出话来:“谁敢欺侮人家老实人,叫我看看。
”这一来便相安无事了。
一天,一个小混混与陈六扯闲话时说道:“我不管这人到底是不是腻歪。
只想知道有的人为嘛好好的总腻歪呢?”陈六明白这小混混套他的话,他笑道:“那你这就不明白了,人的腻歪都是不愁日子不愁钱——闲出来的。
穷了犯愁,富了才会腻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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